她憋闷的痛苦,在日复一日的年月里逐渐叠加,慢慢复制,最终以一种最原始的方式发泄出来,不需要克制,不需要理智做那聊胜于无的抵抗,不需要考虑隔音,甚至,不需要在意眼前人给她什么样的反馈。
闻辽没有停下,他的汗水蛰了她的眼睛,让眼泪更加汹涌,他觉得那也无妨,他甚至希望用更加暴戾更加凶狠的方式,让她的眼泪再流得多一些。
张若瑶痛哭不止。她的手指攀着闻辽的肩膀,指甲抠进去,闻辽却说,没事儿,不疼。
张若瑶用筋疲力尽的声音对他说,可是我想让你疼。
闻辽说,行,我替你疼。
张若瑶当然知道这世上痛苦是无法被分享,无从分担,也不能相替的,但她又难以自控心底里的恶劣想法,她在想,如果她强硬地要求闻辽与她分开,如果她能够复刻他们曾经经历过的离别之苦,那她感受到的痛苦,会不会因麻木,而慢慢减轻?这不是一个加减法,而是呈倍数的稀释。她觉得,或许有用,但闻辽堵住她的嘴,也把她那些晦暗的、令人心脏瑟缩的堪称恶毒的想法统统堵回去。对她是缓解疼痛,对他可不就是恶毒?
他轻轻亲她下巴,告诉她:“我早跟你讲过了,张若瑶,悲剧是偶然。你别总给自己上嚼子。”
张若瑶身体里的水分慢慢干涸,眼泪也困在了眼窝。她透过一汪浑浊的眼泪看向空荡荡的天花板:“我只是觉得太多事情都不受控制,人的力量太渺小,可是人的思想又太过强大了。当思想突破了极限,就会突然发现,这世界上的很多东西,都没有与之对抗的必要。”
她的胸腔里全是燃烧过的灰烬与尘土,她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被这些尘土淹没了。
闻辽侧过身来拥住她,把她整个人拥在怀里,相互依偎的片刻,她的眼泪再次顺着鼻梁,顺着太阳穴滑下来,滑到闻辽垫在她脑袋下的手臂,滑进枕头里。她喃喃地问,是从妈妈离开那时起就缝进她心底、已经太久太久的疑问:“我知道人生本苦,老人们这么说,宗教典籍这么说,很多很多人都这么说可就没一点值得期待,没一点让人不舍吗?”
闻辽掌心摩挲她头发,一下一下,把她的头发捋顺。
“我想通过,但是好像又想不通了。”
张若瑶说:“我妈的选择,老李太太的选择,我时而能够理解,时而脑袋里的那根筋脉又会被堵住。我特别特别想告诉她,她们,他们。”
她努力地,闭上眼睛:“我想告诉他们,我想问问他们,能不能再坚持一下,或许明天的太阳升起来,一切就都好了呢?”
她无法告诉闻辽,她合上眼睛之后那些如同旧电影一样在脑海中轮番播放的场景,各种各样的故事,那些从她生命中逝去片段,再也不会回来的人她失去了太多,他也一样。而在那漫漫长路里,失去的就是永远失去了,他们唯一找回来的,也就只有彼此。
闻辽把额头埋在她后颈,也闭上了眼睛,低低地说:“那你舍得把我扔了?”
张若瑶自言自语:“我怕你先离开我。”
闻辽轻笑了一声:“祸害遗千年。放心吧。”
张若瑶翻了个身,推着闻辽的胸口,把他推远了一点。两个人身上仍有黏黏糊糊的热汗,在缓慢地蒸发,平躺着,一同发着呆。
张若瑶嗓子都哑了,像是有种子在她嗓子里破土而出,那样痒。
她问闻辽:“你说,李奉枝在决定走进河里之前,她在想什么?”
闻辽张了张嘴,最终把一些没头脑的猜测都压了下去,以沉默作答。
张若瑶又问:“你说,人在死去的时候,还有没有思考能力?还能不能听到、看到、感觉到?”
闻辽歪了歪脑袋,看向她。他以为她一个问句之后跟着的应该是一个解答,以为她从事这个行业这么久会有些知识科普,但张若瑶最后什么也没科普出来。
她说:“我们一般都会安慰逝者家属,不要哭,不要太伤心,不要把眼泪落在逝者身上,他们还没有走远,他们会听见你们,看见你们。但说真的,究竟是不是这样,我也不知道,或许只是心理安慰。”
张若瑶伸出手,往旁边探了探,碰到了闻辽的手指,随后手掌就被裹住。
他们就那么赤条条的,规规矩矩地并排躺着,十指紧扣。
张若瑶说:“你想过你会怎样离开这个世界吗?”
闻辽笑了声:“我提一下自己的葬礼你都不爱听。还是别说了。”
张若瑶手上使劲儿,紧攥他的手指,指节相磨,感觉到细微的疼痛。
闻辽终于叹口气,肯开口:“其实没想过,但普通人的愿望不就是没病没灾,寿终正寝。”
张若瑶也笑了:“那我跟你不一样。”
闻辽再次看向她。
“我的愿望,比你的容易实现,我不需要自己长寿成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活到九十九。但我的愿望也比你的困难得多,我只希望我不论哪一天,哪一时离开,或许是今晚闭上眼睛,明早不会再睁开我只希望,我没有什么遗憾。”
她转头,看见闻辽深深的目光,问他:“干嘛这么看我。”
闻辽坦白:“惊讶,惊讶你能心平气和地跟我讨论死亡,也惊讶你说的跟你实际做的一点都不相符。”
“什么意思?”
“你的日子过得,哦,确切地说,是在我来之前,你的日子过得,实在和不留遗憾四个字不搭边。”
张若瑶先是笑,笑够了点头,点着点着,眼泪又不由自主地流下来了。
她认同闻辽,但更认同,她的内心建构有了变化,虽然微小,虽然可能除她无人知晓,也无人在意,但,的确是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