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亭》一折《惊梦》,‘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此句看似浅显,实则道尽世间情爱之玄妙。”
他的语调不急不缓,带着几分旧时文人的温雅,仿佛每个字都在舌尖滚过才吐出来。阳光透过窗棂,在他身上投下细碎的光影,衬得他整个人像一幅晕开的水墨画,沉静而隽永。
“杜丽娘因梦生情,因情而死,又因情而复生。情之一字,可超生死,可越阴阳。”
他的目光淡淡扫过教室,在掠过林烬时,像被什么绊了一下,微不可察地顿了一瞬,又平静移开,仿佛只是错觉。
林烬的视线却黏在了他的左手上——那枚银色的戒指,正稳稳当当戴在无名指上,在阳光下泛着冷冽的光,像一道无法逾越的界限。
他已经有爱人了。
这个念头像一根淬了冰的细针,猛地刺进心脏,疼得他几乎要窒息。顾安察觉到他的僵硬,俯身靠近,温热的气息拂过耳畔:“别多想。”
林烬没有回应,只是攥紧了膝盖上的布料,指节泛白,几乎要把布料捏碎。
林修远早已撑不住,脑袋一点一点的,像只磕头虫,没一会儿就趴在桌上睡着了,呼吸均匀绵长,嘴角还挂着点满足的笑意。
程添锦仍在讲解,声音如古琴余韵,悠远而克制:
“世人常道‘情深不寿’,可汤显祖偏要写‘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情至深处,便是执念,而执念——”
他顿了顿,目光若有似无地落在林烬身上,像月光落在湖面。
“往往最是难忘。”
教室里一片寂静,只有窗外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和程添锦的声音交织在一起。
林烬垂下眼,睫毛在眼下洇开一小片毛茸茸的阴影。他想起1930年的程添锦,也是这样立在公馆那盏琉璃灯下,指尖漫不经心地捻着页角,字句温软地为他讲《牡丹亭》。
那时对方眼尾泛着薄红,忽然停了声,指尖轻轻点在他手背上,笑着说:“林烬,你可知‘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而现在,他站在讲台上,戴着象征婚姻的戒指,说着“情至深处”,目光却再也不会为他停留半分。
林烬无意识地摩挲着自己无名指上的戒痕,那道浅浅的印记像是刻进了骨头里,指腹一遍遍蹭过那块皮肤,直到微微发红发热,才感觉到点真实的疼。
顾安眉头轻蹙,伸手覆上他的手背,掌心温热,力道不轻不重地压住他不安分的指尖。
林烬抬眼看他,想抽回手,却被顾安微微用力扣住。
挣脱不开。
他垂下眼睫,不再挣扎,任由顾安握着自己的手。掌心相贴的地方,温度烫得像要烧起来。
教室里,程添锦的声音仍在继续,清冷如霜:
“所谓‘情至深处’,不过是一场执念的轮回——”
林烬猛地抬起头,正对上程添锦的目光。
那一秒仿佛被无限拉长,空气都凝固了。
阳光透过玻璃窗,在程添锦的镜片上折射出细碎的光斑,衬得他的眼神愈发深不可测,像藏着万千星辰,又像什么都没有。
他的视线从林烬的脸上滑落,落在他们交握的手上,停顿了一瞬,那目光里似乎有什么在翻涌,又很快被他压了下去,平静移开。
他什么都不知道。
他不记得1930年的上海,不记得明德书店昏黄的灯火,不记得战火中那句被血染红的誓言。
他只是21世纪的一个普通教授,站在讲台上,讲述着别人的故事。
林烬偏开眼神,看向黑板。
程添锦的字迹清隽挺拔,板书工整地写着《牡丹亭》的选段,墨绿色的粉笔字在阳光下微微反光,像一行行褪色的旧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