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香港学西厨做烘焙的日子可真的很辛苦,鸽子笼住处,暑热天气,学来学去还越来越迷茫,庄晓学了不到一年就意识到自己最大的问题之一,那就是太书生脑子,干什么竟然都学学学。他学烘焙的西厨学校靠近荔枝角,有时庄晓下了夜课,带上做好的烘焙去荔枝角公园,夜里公园的灯光还很明亮,夜跑的青年与散步的师奶都让庄晓想起内地,他找花坛边沿坐下,吃自己的烘焙,一年下来胖了二十斤。后来他也养成在荔枝角夜跑的习惯。
他与纪复森就是那时夜跑认识的。一个外国男人,每周四天夜跑,风雨无阻。庄晓不与人搭话的,只是观察这个长相太过出众的男人,私下在网络上搜索许多遍,确认不是明星或者网络红人。一天纪复森没穿夜跑的服装,庄晓拎了一袋子烘焙,两人在公园里终于对上了眼神。庄晓跟纪复森去了他在美孚的房子。纪复森那时还骗他,这是他父亲在八十年代买的,那时美孚还以大三居九龙豪宅出名呢。但其实那就是纪复森的房子。上世纪八十年代时,他早已在香港许久了。
纪复森吃甜品,更喜欢把甜品弄到庄晓身上吃。吃挞就在庄晓肌肉上压碎粉末,吃蛋糕就将奶油和软胚糊成一团再舔再尝。庄晓以为那是再普通不过的谈恋爱,在各种信息搜集和旁敲侧击下,庄晓知道纪复森是做收藏拍卖生意的。
认识半年了,庄晓才第一次见到纪复森的藏品。纪复森自己住美孚,却有一整套半山新别墅来放藏品。庄晓实在太不理解了,纪复森只说,他喜欢有人的地方,喜欢地铁就能到的地方,喜欢藏在人里。
藏品么,无非就是字画、珠宝、金银玉石器具、造像之类。纪复森的别墅里,这些藏品都摆放得相当随意又耐人寻味。散在沙发上的珠宝——成套的项链、耳环、手镯像是佩在了一具看不见却横陈在沙发上的女尸上。宗教造像面壁或沉在屋外的泳池里。一把闪亮的银钺刀替代钟摆,在落地钟的玻璃罩内左右摆割。庄晓问纪复森为什么这样陈设藏品呢,这些都是你的货物还是你的收藏?纪复森说,都是,都没差别。纪复森没有回答庄晓为什么,这很一目了然,庄晓总会懂的。
谈爱一年,庄晓总是不能睡好,整夜整夜地做梦,梦里他不在纪复森家或是自己曾经租住过的房子,他在很陌生、很华美但也很阴森的床帏中醒来,既东方也西方。有几次他在梦里好想下床,伸手去掀床帏,布料沉重似铁,金丝勾破他手指。他在梦里一直吮手指头,疮口却愈来愈大,大到手烂掉,手腕骨暴露出来,像是有看不见的虫子在吃他的肉、喝他的血。每每梦见这样的怪事,庄晓醒来都有种做梦中梦的不真实感。现实与梦境的分别更大了。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纪复森爱他,他爱纪复森。纪复森长着一张外国相貌,可几乎他用过的语言都流利得令人赞叹。庄晓虽是粤人,但两地的粤语口音还是有差异,纪复森就学庄晓的口音,学到直接仿佛改掉祖籍一样发音自然。纪复森是生意人,当然有应酬,但他应酬竟然也带庄晓去。庄晓不知道为什么应酬局上那些人的眼神都好像有些凶锐,或是呆慢,反正也像是在做噩梦一样的眼神。纪复森说搞收藏的人大多都有自己的心病、心魔以及执念。人有执念了就嗔痴,嗔痴很丑。
有一天纪复森带庄晓开游艇听演唱会,随意地烧点汽油,大艇小艇在灯光里浮沉。歌很动人,感情也是。庄晓看见黑沉如墨的水上倒映颜料般的光点,始终觉得他和纪复森大概就是这样的关系。他对纪复森的推测是有钱但应该也成立了家庭的外国富商,看起来年轻,实际多少岁呢?庄晓不想去猜了。甜点学校结课,庄晓想回家,想急流勇退,觉得停在最美好的时候也不错。唉,早知道就去他家别墅偷一条翡翠项链了。庄晓不贪,两百个,够开店就好。好吧其实他还是又贪又捞。庄晓问纪复森,你是认真的吗。纪复森撑着脑袋听伤心情歌,就好像跟歌曲一样断肠。曲毕,纪复森说,我当然是认真的。你想住到太平山上去吗?
纪复森带人将那些藏品都搬回他的私人博物馆,空出别墅来养庄晓。庄晓赤着脚在瓷砖地上走,饶是在湿热的港岛之夏里,地砖都冰得脚腕骨发疼。家里剩下的藏品不多,最为壮观的还是一整面终于打开来的书墙。庄晓不知道纪复森是怎么考虑的,只觉得纪复森肯定不喜欢别人拜访他家,所以什么娱乐的电视影音设备都不留,改成比攀岩墙壁还高的大书墙,从前都藏在木板之后。纪复森对庄晓说,你在家无聊,就随便看看。没有什么是你不能看的。
家里请了钟点工,从来不用庄晓收拾。庄晓没有驾照,出入都要叫车,或是纪复森开车载他。庄晓渐渐发现,好像围绕他身边的人都呈现一种嗔痴样,要么愤怒有余,要么理智不足。他好几次见到钟点工在书墙前下跪磕头,磕得额角血淋淋的,庄晓吓坏了,去叫救护车,钟点工却尖叫一声,推开门就往泳池里跳。庄晓去救人,却觉得泳池底深如海,他一米八几的个子,一米五的泳池怎么会这么深?钟点工往水底沉,庄晓拉不住,最后家里发生命案,可到头来竟然没有警察带走庄晓去调查。
这些尚且还属于人类的世界。
纪复森似乎对船或是舰艇之类的意象感兴趣,庄晓知晓后,经常陪纪复森坐游艇出海。一次夜里,纪复森将游艇开出去非常远,远到璀璨光明的港岛竟然都只像烟火的余烬了。庄晓有些害怕,万一游艇没油或是遇见大风浪怎么办,毕竟不是大艇。纪复森觉得担忧恐慌的庄晓很美味,将他压在沙发上X。庄晓的恐慌越来越重,不是纪复森撞他,而是船好像原本就开始大晃了起来,有几次甚至庄晓觉得船身倾斜超过最大倾斜角了,马上就要倾覆。海的另一侧雷光大作,不祥的黑影在云间缠绕、翻滚,倏忽间又觉得那浓重的恶意靠得非常非常近,在正大光明地旁观这一场不知死活的X爱。庄晓被X得吐出来,可是海上没有地方可逃。他甚至连甲板也不敢去。他觉得有东西等在外面。纪复森的手和身体突然好冷好冷。纪复森的呼吸好冷。
庄晓很确信,庄理安就是在那一天晚上有的。
第75章旧日幸存者篇(二十七)
*这是我的爱子,我所喜悦的。
——玛窦福音3:17《玫瑰经》光明一端
讲到这里,庄晓停下。套房的软床上只有庄晓和庄理安,那孩子早已睡去了。大人们——那些被视作问题解决者的人们在客厅对谈。
夜已逝大半,繁华城市的夜好像没有什么不一样,不论近山的近海的,都沉在玻璃楼、交通灯、黯然男女的故事场里。施霜景仍然目光灼灼,听课一样的神情。施霜景搬了张椅子坐在庄晓的床边,说不上是照顾庄晓,因为庄晓并不需要谁来特别照顾,到晚上的他已经不觉自己虚弱了。只是因为庄晓愿意将自己的事说给施霜景听,施霜景就留在原地听。
细听下去,那些共处的细节虽全不一致,但性质很相似,普通的人类如何走着走着就掉入闪着蜜糖与钻石光泽的陷阱。
自认识纪复森已八年过去,如今庄晓很快就提炼出最核心的问题:为什么是他?
为什么是他?愈在太平山顶住,愈迷失自身身份。
纪复森掬起手掌,那已远的、余烬般的港岛像他手里的一顶冠冕。在游艇上,他说,愈是小而拥挤的地方,人愈是要钻进去,我们用钱或者权力或者信仰的糖粘住他们,再漂亮的船、岛、都市,最后都变成蚁窝。我喜欢蚁,错综复杂、各司其职,但不往天上看,从天上来的东西都是正当的。太深的地下也不会去,从地下来的东西也是合理的。将他们往中间挤压,这个世界便诞生了。
庄晓以为纪复森在讲资本、阶级与权力,他听不懂便不听了。而后纪复森找出装备,在游艇上观星。这人的爱好符合庄晓对这类人的定义,甚至超出了定义,因为纪复森的一举一动好像都出于目的,而不是出于爱好,但这也只是庄晓隐隐约约的感觉。庄晓盖着薄毯,在沙发上睡到后半夜,再一醒来,恍惚间觉得有什么冠冕一般的亮物自海上升起,侧躺看时觉得如山,坐直了看又像是岛,正三角或倒三角的金字塔形,一瞬间就消失不见了。纪复森收了观星望远镜回来,庄晓问他有没有看见,纪复森问他,应该看见什么?庄晓没回答,纪复森搀着庄晓,将他带去游艇甲板看海。那是一片完全平静无波的黑海,游艇在黑色天鹅绒上航行。有那么一瞬间,庄晓以为纪复森会将他推下甲板、推进那柔滑的黑暗中。
三个月后,庄晓忽然夜半起乩,满头湿汗,那仿佛会吃人的床帏可以拨开了,庄晓跳下床,发现这是他家,他和纪复森在太平山顶的家。往外的门窗都封死,庄晓一整夜在别墅中赤脚奔跑,敲门,找纪复森,家中空无一人。正当他心灰意冷之时,他听见好像地下室方向传来纪复森的声音,喊庄晓名字。庄晓的大脑混乱非常,跌跌撞撞推门下去寻人。一层,二层,五层,十层。庄晓在楼梯上气竭,一停下却更加害怕。那声音又好像在头顶上响起了,庄晓不敢再往下,遂上楼,一层,二层,五层,十层,还是没有尽头。庄晓不信命,往上继续爬,爬至精神恍惚,纪复森拍打他的脸,给他擦汗,叫醒庄晓,原来他在做梦。庄晓醒来后觉得身体非常非常劳累,纪复森接水喂他,让他抬臂,给庄晓换一身干睡衣。
庄晓,你听我讲。
什么?
我讲了以后,你不要惊讶,也不要生气,更不要伤身。
你到底要讲什么?
有东西在你身体里。
东西?什么东西?
会让你发梦的东西。它没有那么坏,只是让你发梦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