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幻影
“公主,听人说,今日咱家姑爷升堂审了一桩很奇怪的案子,……”日近午时,婢女采玉一边和映荷一起,给自己的公主司马文萱往桌上摆置碗筷,端菜端饭,一边还欲言又止地像是想要对司马文萱诉说些什么。
“采玉,姑爷他问了一桩什么样的案子呀,是哪里奇怪呀?”司马文萱自昨晚从夏侯湛处哭着回来之后,天直到这般时候了,心情还一直都是阴阴沉沉的不怎么开晴,看见什么也好,听见什么也罢,表现出来的都是一种懒洋洋、行若无事,满不在乎的态度。
“公主,采玉不敢说,怕惹公主生气。”采玉手搓着衣襟,抬眼看了一下她的公主,低头支吾道。
“姑爷问案,能惹我生什么气呢?我不怪你,你就只管说来,……”司马文萱淡锁着娥眉,微愁着面色,拿起筷子夹菜之时,毫不在意地又吩咐了一句。
采玉扭脸看了看映荷,映荷却朝她使了个眼色,摆了摆手,示意她还是不要讲,可她们两人的眉来眼去,私底下的小动作,却被司马文萱蓦然转头之时,全都看在了眼里,于是便假装生气地把筷子故意往桌上重重地一摔,开口问道,“两个死丫头,指手画脚的做什么?有什么话,还不方便直接对我说吗?还不快快道来!”
“公主,我们若是说了,公主可千万莫生气,千万不要责怪我们。”采玉和映荷居然一下子就心慌慌、胆颤颤地跪在了地上。
“好吧,你们说吧,我不生气,也不会怪罪你们。”见自己的两个婢女竟然莫名没来由地惊慌忙措至如此境地,司马文萱的胸间腹内不禁陡然一阵阴霾滚过,一种异样不好的预感,猝然间便袭上了她的心头。
“公主,那采玉……采玉就说了,他们说,今日姑爷审了一桩人命案子,是京城的一个叫做玉牡丹的头牌名妓,被咱们许昌的一个富商老头儿买回家中后,竟然惹得那个六十岁的富商老头儿服食春药过度而死,……”
“那么姑爷他可审问清楚了?”听闻到这样的事情,司马文萱的面上并没有显现出什么惊疑之色,她有些弄不懂更未免猜不透,这样无良又龌龊的案子,怎么可能会和自己扯上什么关系。
“公主,他们说,姑爷一早儿就审问清楚了,说是那富商老头儿自己所为,与玉牡丹无关。”因看见公主朝着自己和映荷挥了挥手,示意她们起身回话,采玉答完这一句后,便和映荷一起慢慢地站起了身,恭恭顺顺地垂手立在司马文萱身前桌案的对面。
“这不就了结了吗,和我又有什么干系呢,我又有什么好生气的呢?”司马文萱觉得自己的心好像可以踏实下来了,但依然还是有些疑惑不解地继续问道。
“公主,可是姑爷他,他并没有放走那玉牡丹,而是把她留在了府里。”采玉壮着胆子,诺诺道出了实情。
“什么?你是说姑爷把那玉牡丹带进了后园吗?”司马文萱那颗刚刚安适下来的心,一下子便又重新被揪得紧紧的、惊得慌慌的,她当即就提衣裙离桌案而起,绕出身,紧走几步来至在采玉和映荷的跟前,疾言问道。
“没有,公主,姑爷只是把她安置在了前衙的一间屋子里,还派了徐大娘按时给她送水送饭。”
“竟有这等事?……”司马文萱的面色,诧异、思疑得如平野过秋风,一片凌乱、苍黄。一颗本就千疮百孔的心,立刻就变得冷寂寂、冰凉凉的,“采玉,姑爷他现下可在府里?”司马文萱觉得自己的头已开始嗡嗡作响。
“公主,姑爷他好像不在府中,好像是带着富安等人去了那个富商的家里,……”采玉到了此时才意识到,她这张总是憋不住事的嘴巴,有多么得“惹是生非”,多么的招自己烦厌。
“采玉,你可知那玉牡丹关在前面的哪间屋子?”司马文萱使劲儿地定了定神后,才又接着寻问采玉道。
“公主,采玉知道她关在哪间屋子,我刚刚还看到徐大娘去给她送饭呢。”采玉的声音细小、低微得犹似蚊子在“嗡嗡”。
“那好,你马上头前引路,我要去看看那玉牡丹到底是个何等样人。”司马文萱说完,便花容错乱地急匆匆跟着采玉,穿门过院地奔往了前衙,到了那间“关押”着玉牡丹的房子外面后,她又命映荷唤来徐大娘打开了房门。
玉牡丹的心内很坦然,因为她自己心知肚明,那王福昌的死与她根本扯不上任何关系,可她也深知,衙门是不会那么轻易地就肯放她出去的,她本以为自己会被暂时收押进牢房,却没想到只被关在了县衙正堂南面、离府门很近的一间屋里,而且还总是有个和蔼可亲的大娘,端茶送水的来照顾她。
彼时,房门打开,司马文萱迈步走进房中时,玉牡丹正自一个人呆坐在一张虽简陋却也收拾得十分规整的床榻边上,默然地想着心事。当她听到门环响动,抬头却见一位衣着华丽,明眸善睐的美艳女子飘然走到了她的近前,因不知来者为谁,慌乱之中,她赶忙礼貌地站起了身。
“你可是唤作玉牡丹?”司马文萱初看到玉牡丹时,也是吃惊非小,见她与自己姨母的外孙女墨菡长得好生相似,身段儿也很婀娜,曲线玲珑,脸蛋儿也很美丽,天生尤物。
“是,……”玉牡丹因为心下不知,突然闯进的这个看起来身份异常高贵,和自己差不多年纪大小的美貌女子到底是谁,所以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静静地看着司马文萱,答了个“是”。
“可是县守大人命人把你关禁在这里的?”司马文萱黯淡着面容,繁杂着心绪,又接着问了玉牡丹一句。
“是的。”玉牡丹又答了一个“是”。
司马文萱不想再问什么了,因为她看到了眼前的玉牡丹,也就已经完完全全地明白了这发生在她身边的一切。夏侯湛一定是把那玉牡丹当成了墨菡的影子,下一步,不知道他将会怎样安排这个玉牡丹,也许此生,自己爱上夏侯湛本就是一个错误,也只能自己酿的苦酒自己来饮了,除了默默地忍受,永远地痛苦下去,她真的不知道她还能怎么办!可悲的是,她虽贵为司马氏的公主,今生却不仅仅要败给墨菡,而且还很有可能要败给这个墨菡的影子。
司马文萱转身出门往回走时,伤心难过的泪水再也忍耐不住,滴滴点点地打湿了她那无人瞧、无人赏,徒然如花般娇美的粉面,打湿了她胸前那白白艳丽又华美的衣襟,模糊了她眼前的路,模糊了她未来的春。
为了确保这桩命案不出任何差错,夏侯湛不但退堂后又亲自带人前往王福昌的家中查看一切,包括死者的尸身,而且还特意又派了两名衙役,火速赶往京都洛阳的倚芳院,提审老鸨,确定一下玉牡丹素日为人,可是果真如她自己所讲“只卖艺不卖身”,不会因为贪恋钱财而不择手段……
一整日忙碌下来,待到夏侯湛回到县府后园时,又已经是夜色将垂、晚风微送的时刻了,满园子弥漫的都是日落时的宁静与深沉。
今晨在大堂之上,见到姿容、情态,都颇有些墨菡风韵的玉牡丹,不禁又勾起了夏侯湛心头对墨菡无比强烈的思念。他想念墨菡,想得抓心挠肺,他想看到她的人,听到她的声音,触摸到她的温柔,呼吸到她的馨香……可是他却只能是枉然的空想,墨菡走了,带着他的快乐和畅想永远地离开了他,不知道流落到何处,不知道还会不会想起他。
无边的夜幕之中,夏侯湛不自觉地又鬼使神差般,默默地走进了当初墨菡居住过的那间院子,打开房门,迈步走进了那间曾经飘溢着墨菡婉转的琴音,记忆着墨菡娇美的笑容,同时也残存着墨菡无限悲苦的、空空的屋子,点亮烛光,他随手弹拨了一下瑶琴,琴音犹在,可伊人倩影却已如鸿飞冥冥、至今杳无音讯。他呆呆地坐在窗下,从桌上的书籍中取出墨菡留给他的那张饱蘸浓情的十六字箴言,细细读来,字字句句仍然撼动他心。他举头望月,久久地遥对着夜空,仿佛那如水的月光能把他无尽的思念捎带给远方的墨菡。他闭目回想着他和墨菡一起走过的往昔岁月,一切的一切都还是那样的清晰、真实,可如今,却都只能在他的回忆和梦境里出现了。“胶柱鼓瑟难相守”,唯剩苦泪伴苦酒……
次日午后,派出去的两名衙役快马加鞭,从京城急急返回,禀报给夏侯湛,言说那倚芳院的老鸨一个劲儿地推卸责任,一个劲儿地悔罪,说这种事情在她们青楼是再正常不过的了,有人出钱为谁赎身,那都是你情我愿,正常的买卖,没想到会惹出了人命官司。但那老鸨还算良心未泯,说她能够担保作证,玉牡丹虽是她倚芳院的头牌,却从不接客,只为客人弹琴、歌舞,京都洛阳不知多少王孙公子、富家子弟,慕名前来,一掷千金想要买她一笑,她都不曾应允,这倒是千真万确的……由此可见,玉牡丹不是一个见钱眼开之人。此番,只因为那王福昌出手极端阔绰,老鸨得了他足够的钱财,二人沆瀣一气,相互勾结盘算,玉牡丹才被卖到了许昌,被迫走进了王福昌的家门。这样想来,玉牡丹确实不应该会唆使王福昌过量服用春药,以便与他行那云雨之欢,因为从始至终,玉牡丹都是被迫的,从始至终,她都没有关注过王福昌的万贯家财,那么,她对已经六十岁的、素不相识的王福昌,还能有什么别的企图吗?答案当然是不言而喻的了。
“哦,那如此说来,这个案子也就好了结了。”夏侯湛如释重负般得长出了一口气,“富安,随我去见那玉牡丹。”
清风徐徐的窗外,阳光明媚的蓝天,夏侯湛一身官服走进“关押”玉牡丹的房中时,玉牡丹见到眼前一身正气,英姿凛凛、气宇非凡的夏侯湛后,一颗沉睡已久的芳心,蓦然间便被意动的春情给唤醒,一张写满忧苦的芙蓉面上,立时便升溢起一抹娇羞之态,慌忙站起身,朝向夏侯湛飘飘然、深施一礼,低声唤了声,“大人。”
夏侯湛落座之后,抬眼看了看玉牡丹,觉得好生错愕,分明这般的与墨菡形似、神似,然而她却绝对不是他的墨菡,他的菡儿,“玉牡丹,本官已派人去过京城的倚芳院了,经查证,老鸨作保,本官可判你无罪,但案卷还要上报,若上封也无异议,便可结案了。这几日,你还是暂且要委屈一下,住在这里,再稍稍等上数日之后,本官便可放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