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的门在身后沉重地关上,那“咔哒”一声轻响,在苏云岫耳中却如同惊雷炸开,震得她灵魂都在颤栗。终于隔绝了——隔绝了程岩那刀锋般剜人的目光,隔绝了钱益民镜片后深不见底、仿佛能洞穿一切的审视,更隔绝了书房里那片狼藉之下无声翻涌的惊涛骇浪。劫后余生的巨大虚脱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身体仿佛不再是自己的,感官迟钝麻木,灵魂像是被硬生生抽离了躯壳,在冰冷的空气中茫然飘荡,徒留一具沉重的躯壳。
吴妈搀扶她的手冰冷而僵硬,带着一种难以抑制的颤抖,指甲几乎要嵌进苏云岫胳膊的皮肉里。苏云岫却感觉不到痛,或者说,任何□□上的触感都被那灭顶的虚脱和随之而来的、更深沉的恐惧所覆盖。她像一个被抽走了所有提线的木偶,任由吴妈拖拽着,步履踉跄地回到那间曾是她囚笼的西厢房。
“姑娘……姑娘你可真是……唉!”吴妈的絮叨紧追着苏云岫的耳鸣,带着劫后余生的惊悸和一丝难以掩饰的怨怼,像嗡嗡不休的蚊蝇在耳边盘旋,“怎么这么不小心!那可是七爷要紧的账本!泼得……泼得那样透!七爷那脸色……哎哟,我这心现在还怦怦跳,要蹦出来了……”她一边语无伦次地抱怨着,一边手忙脚乱地帮苏云岫脱下那件湿透的、沾满了褐色茶渍和细碎瓷片的月白旗袍。动作粗鲁而急切,眼神却始终躲闪着,不敢对上苏云岫那双空洞得仿佛失去所有焦距的眼睛。吴妈此刻的恐惧远胜于苏云岫的狼狈——任务彻底失败,身份暴露的阴影如同悬顶之剑,让她心惊肉跳,自身难保的恐慌几乎压倒了一切。
苏云岫毫无反应,任由吴妈摆弄。温热的毛巾擦拭过冰冷刺痛的皮肤,带来短暂的灼热感,却丝毫无法驱散心底那片被彻底撕裂后暴露在寒风中的巨大空洞。换上干燥粗糙的里衣,裹上吴妈匆忙翻找出来的半旧棉袍,身体在厚重的布料包裹下渐渐汲取到一丝暖意,那颗心却依旧冻得僵硬麻木。吴妈端来的姜汤热气腾腾,辛辣刺鼻的气味直冲鼻腔。苏云岫机械地接过粗瓷碗,小口啜饮着。滚烫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灼烧般的刺痛,舌尖却尝不出任何味道,只有一片苦涩的麻木。脑海中,方才书房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幕如同失控的走马灯,反复闪回、切割着她的神经:江砚舟修长手指端起那杯致命参茶的瞬间,自己喉咙里迸发出的凄厉尖叫,身体不顾一切撞上书桌边缘的剧痛,茶杯脱手飞出的绝望弧线,深褐色茶汤在重要文件上迅速洇开的、如同死亡印记的水痕……还有,还有指尖触碰到地毯缝隙边缘时,那包裹着□□的油纸包带来的、冰冷滑腻的致命触感!
“姑娘,你……你好生歇着吧,七爷……七爷怕是……”吴妈收拾起地上那团湿漉漉、沾满污渍的旗袍,欲言又止,最终只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如同躲避瘟疫般逃也似的离开了房间,仿佛这狭小的空间里盘踞着噬人的凶兽。
房门“咔哒”一声再次关上,这一次,是彻底的隔绝。死寂如同粘稠的墨汁,瞬间从四面八方涌来,将苏云岫彻底吞没。她背靠着冰冷坚硬的门板,身体脱力般沿着门板滑落,跌坐在冰凉的地砖上。赤脚踩在寒意刺骨的地面,那股冰冷仿佛顺着脚心直钻骨髓。她下意识地摸了摸空荡荡的袖口——那个裹着剧毒□□的油纸包,连同她作为“白露”的身份、背负的肮脏任务、以及被陈默群那只毒手死死攥住的过往,都已随着她孤注一掷的决绝,深埋在那片波斯地毯之下。
她做到了!这个认知如同闪电劈开混沌的脑海。她选择了撞向深渊,选择了背叛“毒蜂”,选择了站在“孤星”这一边!
然而,预想中的解脱并未降临,紧随其后的,是比76号刑讯室更冰冷、更令人窒息的灭顶恐惧。陈默群那张戴着金丝眼镜、看似斯文却阴鸷扭曲的脸庞,76号审讯室里泛着寒光的冰冷刑具,林晚那张明媚笑容下被当作筹码、脆弱无辜的面容……如同狰狞的鬼影,争先恐后地在她眼前晃动、嘶吼。她仿佛能听到陈默群得知计划失败后暴怒的咆哮穿透空间,能感受到他毒蛇般阴冷粘腻的目光已经死死锁定在自己身上。而江砚舟……他那深海般看似平静无波的目光下,究竟藏着怎样的裁决?是冰冷的审视与利用?还是……更彻底的、弃如敝履的抛弃?她像一个倾尽所有的赌徒,押上了自己的性命、未来和仅存的一点良知,却茫然不知自己在这场豪赌中究竟赢得了什么,前路又在何方。这未知的深渊,比76号那看得见的牢笼更令人绝望。
恐惧如同无数条冰冷的藤蔓,从四面八方缠绕上来,死死勒紧了她的心脏,越收越紧,勒得她几乎无法呼吸。她蜷缩起身体,双臂紧紧抱住自己单薄的肩膀,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身体筛糠般剧烈颤抖。压抑了许久的泪水终于汹涌决堤,无声地冲刷着脸上残留的茶渍、冷汗和灰尘,咸涩的味道在口腔弥漫开来,混合着姜汤的辛辣,最终化为一种浓重的、带着铁锈味的绝望。她似乎赢了这一局小小的交锋,却在这一刻感觉输掉了整个世界,整个人正无可挽回地坠向一个比76号更黑暗、更凶险莫测的深渊。
时间在死寂和极致的寒冷中缓慢流逝,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天色彻底沉入浓稠的墨黑,寒意透过单薄的棉袍侵入四肢百骸,蜷缩的身体几乎冻得僵硬麻木。就在意识也仿佛要被冻僵时,门外,传来了两下沉稳、清晰、带着不容置疑力量感的叩门声。
咚。咚。
声音不大,落在死寂里却如同重锤砸在苏云岫的心鼓上!她猛地抬头,心脏在那一瞬间骤然停止了跳动!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留下彻骨的冰冷和一片空白!
是他!只能是江砚舟!
极度的恐慌扼住了她的喉咙,让她几乎窒息。她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双腿却软得不听使唤,如同踩在棉花上。她慌乱地用袖子抹去脸上纵横交错的泪痕,冰凉的手指触碰到自己滚烫的脸颊。她深深吸气,再吸气,用尽全身残存的、最后一丝力气,拼命压下几乎要冲破胸膛的恐惧和呜咽。颤抖着,扶着冰冷坚硬的门板,她一点一点,艰难地站了起来。
门把手转动的声音,在死寂中清晰得如同死神的低语。苏云岫闭上眼,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拉开了房门。
江砚舟站在门外。廊下昏黄摇曳的灯光,为他挺拔如松的身影勾勒出一道沉默的剪影。他已换下白日里那件被参茶浸透的深青色长衫,穿着一件质料柔软、颜色更显温和的深灰色棉布家常袍。这身装扮洗去了他作为“七爷”时惯有的凌厉锋芒,却奇异地更添一份沉郁内敛、如山岳般厚重的威压。昏黄的光线从他身后投下长长的、浓重的影子,将他整个人笼罩在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与……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沉寂之中。他手里没有枪,身后没有程岩或钱益民,只有他一个人,像一座沉默的孤峰,无声地矗立在苏云岫面前,带来无边的压迫感。
“七……七爷……”苏云岫的声音细若蚊蚋,破碎不堪,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抑制的颤抖。她下意识地后退了一小步,让开了门口逼仄的空间。
江砚舟的目光在她苍白浮肿、泪痕狼藉的脸上停留了片刻。那目光不再是深海般纯粹的、冰冷的审视,而是带着一种穿透皮囊、试图直抵灵魂深处的平静,以及……一丝极其隐晦、难以解读的复杂光芒。他没有说话,只是微微颔首,迈开沉稳的步子,走了进来。
房门在他身后轻轻合上。最后一丝来自走廊的光线被彻底隔绝。狭小的西厢房,彻底陷入一片隔绝了外界的、令人窒息的黑暗与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