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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暗礁没归舟(第1页)

松鹤轩前院,“听松阁”内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铅块,沉重得令人窒息,与后院西厢房那虽稚嫩却充满生机的启蒙氛围,形成了冰与火般的天渊之别。

沉重的红木茶台,宛如祭坛。其上摊开的两样物事,在昏黄灯影下显得格外刺眼:一本是朱老五那染着暗褐色干涸血迹的账本,纸张边缘卷曲焦枯,散发出硝烟、铁锈与死亡混合的、令人作呕的腥甜气息,每一页都像是从地狱里撕下的告示;另一份,则是沈曼笙刚刚紧急送达、墨迹似乎还带着未散尽水汽的详细报告,上面冷峻如刀的笔迹,精准勾勒出码头磺胺被劫现场的惨烈图景——冰冷的数字下,是兄弟温热的血。

钱益民佝偻着背,像一尊历经千年风霜、布满深刻裂痕的石像,沉默地矗立在茶台一侧。那双布满老茧、曾经拨动算珠如飞的手,此刻却稳如磐石。他干枯的手指,精准地戳在账本上用刺目朱砂圈出的几行数字上,声音平板无波,却字字如淬了冰的钢钉,狠狠楔入在场每个人的耳膜和心脏:

“七爷,朱老五手下主要烟档的出货底单流水,与这本账目严丝合缝,分毫不差。至于这些标着‘三菱重工’印记的‘五金零件’……”他顿了顿,镜片后的目光陡然锐利如鹰隼,穿透迷雾直指核心,“出货的时间、具体数目,与日本宪兵队三号秘密仓库同一时期的入库记录,更是严丝合缝,毫厘不爽!朱老五通敌资敌,将维系我民族存亡的战略物资,源源不断走私给日寇,证据确凿,铁证如山!”

“狗日的朱老五!死一百次都便宜了他!”程岩如同被点燃了引信的炸药桶,一声暴吼,钵大的拳头裹挟着滔天怒火,狠狠砸在坚硬如铁的红木桌面上!“咚!”一声闷响,如同惊雷炸开。桌上的青瓷茶盏应声弹跳,澄黄的茶水泼溅开来,洇湿了冰冷的报告。他肩头裹伤的白色绷带,瞬间洇开一片刺目惊心的鲜红,显然是伤口崩裂,血如泉涌。他却浑然不觉,双目赤红如血,里面翻腾着焚尽一切的怒火与刻骨铭心的仇恨,“还有陈默群那个狗汉奸!那群天杀的东洋畜生!抢我们救命的药!杀我们生死与共的兄弟!七爷!”他猛地转向端坐主位的江砚舟,因极致的愤怒而嘶哑变调的声音,像砂轮在粗糙铁器上摩擦,“这口气要是咽下去,兄弟们在地下都得戳我们脊梁骨!血债必须血偿!让兄弟们抄家伙,现在就端了76号的狗窝!就算拼个鱼死网……”

“程岩!”江砚舟的声音并不高亢,却如平地惊雷,带着山岳倾轧般的绝对威严和穿透骨髓的冰冷,瞬间斩断了程岩狂怒的咆哮。他端坐如松,深青色的长衫在灯影下更显冷硬,衬得那张轮廓分明的面容如同寒铁铸就。他的目光并未在程岩肩头刺目的殷红上停留片刻,而是沉静地、仿佛带着千钧重量,落在那账本上刺眼的数字与暗褐血污之上。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左手拇指上的青玉扳指,指腹下,内侧那道细微却深刻的刻痕,被反复描摹,仿佛在确认某种无法言说的存在。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如同从幽深地穴中涌出的寒流,每一个字都浸透了风暴来临前令人心悸的死寂,“咽不下去,也得咽。现在跳出去,正中陈默群下怀。他要的就是这把火,这把能烧塌松鹤轩、让他名正言顺调动日本宪兵队、将我们连根拔起、挫骨扬灰的火。老李、阿强、还有码头仓库里那三位兄弟的血……”他刻意停顿,每一个名字都像一柄重锤,狠狠砸在程岩几乎要炸裂的胸膛上,“不能白流。他们的命,要用在更值得的地方,用在能剜出敌人心脏的地方。”

他缓缓抬起眼,那目光如深不可测的海渊,投向钱益民,里面承载的是比山更重的托付:“钱老,损失的那批磺胺,家里的‘备用库’还能挤出多少?”

钱益民布满皱纹的脸颊微微抽动,缓缓摇头,动作迟缓得如同生锈的齿轮。镜片后的目光凝重得如同化不开的千年寒墨,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沉入谷底的绝望:“非常时期,盘尼西林、磺胺,价比黄金,有价无市。那批磺胺……是‘老家’(指苏北根据地)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动用了压箱底的几条绝密渠道才筹措到的救命药,是指定用于苏中前线一批重伤员的!都是被鬼子飞机炸断了腿、炸穿了肚子、等着药吊命的好小伙子!时间……刻不容缓,拖一天,就是几条、十几条活生生的人命啊……”他喉头滚动,艰难地报出了一个令人心胆俱裂的微小数字,无异于杯水车薪,绝望的阴霾瞬间笼罩了整个茶室。

令人窒息的沉默,如同浓稠的沥青,瞬间灌满了“听松阁”。只有程岩粗重如拉风箱般的喘息声,和他捏得骨节发白、咯咯作响的拳头声,如同受伤孤狼在暗夜中压抑的悲鸣。窗外,深秋的风掠过庭院中的梧桐,枯黄的叶片飒飒作响,呜咽着,仿佛也在为那些未能瞑目的英灵低泣。

江砚舟的沉默持续得更久。指尖敲击红木桌面的声音再次响起,笃、笃、笃……缓慢、规律,如同在为逝者敲响最后的丧钟,又如同一个最冷静的棋手,在无声地推演着每一步落子可能带来的滔天巨浪与微末生机。他深邃的目光如冰刀,掠过桌上那染血的账本和浸着茶渍的报告,最终,如同有了实质的重量,穿透厚重的墙壁,投向后院的方向——那里,苏云岫正在沈曼笙温和的指引下,小心翼翼地开启一段全然未知的新生。那微弱的光,是希望,也是悬于头顶的利刃。

“不惜代价,优先保障前线!”江砚舟的声音终于响起,斩钉截铁,不容置疑,每一个字都如同钢铁淬火,迸发出破釜沉舟的决绝意志,“钱老,动用所有备用金和应急渠道,配合白鸽同志,务必拿下工部局医院那条线!程岩,”他转向依旧怒目贲张、胸膛剧烈起伏如同风箱的副手,“你亲自带队,挑选最精干、最机警、最沉得住气的兄弟,全程配合、保护白鸽的行动!目标只有一个:药品安全送达‘老家’!告诉兄弟们,”他的声音陡然转寒,如同极地冰川深处刮来的风,那压抑到极致、反而更显恐怖的怒火,让整个茶室的温度骤降至冰点,“这笔血债,我们刻在骨头上了!刻在松鹤轩每一根梁木上了!血债,终须血偿!但不是现在,不是用兄弟们的命去填陈默群挖好的火坑!时候到了,我要他陈默群,和他背后的东洋主子,连本带利,用他们的血,来祭奠我们的兄弟!”

钱益民肃然挺直了佝偻的背脊,重重点头,声音沙哑却坚定:“明白,七爷。老朽这条命,豁出去了!”他动作依旧沉稳,将染血的账本和报告仔细收好,放入贴身的口袋,仿佛收起的是沉重的山峦。转身离去的步伐,却比平时更显蹒跚沉重,每一步都踏在无形的刀尖上。

程岩死死咬着牙关,牙根几乎要崩裂,丝丝缕缕的血腥味在口腔弥漫。他猛地抬手,用带着厚茧的手背狠狠抹过脸颊,将眼角失控溢出的滚烫湿意和肩头不断渗出的、带着体温的鲜血一同粗暴地擦去。他看向江砚舟,眼神中翻涌的戾气与痛苦并未消散,但狂怒的火焰之下,终究被强行压入地底,化作滚烫岩浆般的、近乎悲壮的服从。“……是!七爷!”他瓮声应道,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砾摩擦铁皮。他猛地转身,带着一股决绝的煞气,大步流星地冲出茶室,沉重的军靴踏在回廊冰冷的青石板上,发出咚咚如战鼓般的闷响,每一步,都踏碎了沉默,也踏碎了心中翻腾的恨海。

茶室的门轻轻合拢,隔绝了外界的声响。江砚舟独自留在骤然空旷的室内,空气里弥漫着血腥、茶涩与未散尽的硝烟味。他缓缓起身,走到雕花木窗边,伸手推开半扇。深秋凛冽的风瞬间灌入,带着庭院里草木衰败的萧索气息,吹动他深青色的衣袂,猎猎作响。他凝望着窗外灰蒙蒙、铅块般沉重的天空,目光仿佛穿透了厚重的云层,看到了苏中前线泥泞战壕里缺医少药、痛苦呻吟的年轻面孔,看到了老李、阿强他们最后望向自己的眼神,也清晰地看到了后院厢房窗纸上,那个纤细而坚韧、正执笔书写的身影。

苏云岫的加入,如同一把尚未开锋却寒气逼人的双刃剑,既带来了刺破“蜂巢”迷雾的一线可能,也带来了足以将所有人拖入万劫深渊的巨大风险。如何执掌这把剑,如何在陈默群丧心病狂的报复和日寇步步紧逼的绞杀中,守护住这微弱的火种,并最终让它点燃燎原的烈焰……这副担子,重逾千钧,压得他灵魂深处都在无声地呐喊。他下意识地再次摩挲起拇指上的青玉扳指,指腹下那道细微的刻痕,此刻竟也仿佛灼烧起来,带着滚烫的印记。风暴,正在无声地、疯狂地积聚着力量,只待撕裂苍穹的那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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