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字眼落到陈青禾耳朵里时,她正用细毛刷子一点一点抹平薄皮棺材板上一个凹陷的虫眼,柱子刚气喘吁吁跑回来,扒着门框学舌。
“随他们说去。”陈青禾眼皮都没抬。
仁?她心头嗤笑,这世道,一口薄木棺材刷点油,就成了天大的仁?
那“刘寡妇”年轻轻一条命换三十两银子堆起的贞节牌坊,又该叫什么?
门板上被刘老栓砍出的那道裂口,还用油灰腻子粗糙地填着,像一个无法愈合的疤。
在众人的口口相传中,没几天,陈青禾的技术就传遍了整个汝宁县,有白事的穷苦人家,大部分都来找她定制“仿花梨”棺材。
直到有天,铺子的门被推开了。
来人是个干瘦黝黑的中年汉子,一脸悲苦的褶子挤在眉间。
“陈掌柜……”汉子局促地搓着手,声音带着悲痛欲绝的嘶哑,“俺家那口子……没了。”
他说不下去了,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用粗糙的手背去蹭,他指缝里嵌满了洗不掉的泥垢,黑黢黢的。
“操劳了一辈子,活活熬干了……昨儿夜里咽的气。”
他抬手指了指门外街边,一个不算磕碜的棺材,孤零零地停在墙角避风的旮旯里。
“俺……俺不识字,不会写悼文。”
汉子难堪地低下头,粗糙的手指无措地抠着补丁边缘,“村西头专门写悼文的张瞎子也摔断了腿出不了门……可是也不能连张悼文都不给我婆娘贴啊……”
铺子里静得很,只有汉子那带着哭腔粗重的喘息,柱子在一旁立着,眼神直往陈青禾身上瞟。
陈青禾停下手里的活计。
看向面前的汉子,那双眼里,只有浓得化不开的哀伤和求助,以及对一张悼文的渴望,没有算计,没有贪婪,只有黄土里刨食讨生活的人的卑微。
陈青禾心里感到有些酸楚,便点头答应,默默走到柜台旁,翻出一张边缘已经微微泛黄,却还算干净的毛边草纸,又拿起一支最细小的旧毫笔。
笔尖在结了块的墨砚里探了探,没了墨迹,她皱了皱眉,直接掰下一小角黑硬的墨块,蘸了点旁边的茶水,一点点研磨开。
铺子里光线昏暗,她俯下身,凑近纸面,毫笔尖在粗糙的草纸上落了下去,汉子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她晃动的笔尖。
陈青禾写得很慢,每一个字都力求方正清晰。
“李氏春梅……”汉子嗫嚅着妻子的名字。
笔尖顿了顿,继续游走,没有堆砌华丽辞藻,甚至不称“母李氏”,只有最直白的文字,记录着一个农妇挣扎又沉寂的一生:
“生于贫寒,嫁作农门妇。五岁缠足骨未硬,八岁下田学薅秧。寒夜纺纱织粗布,烈日挥锄收残粮。米粥半碗喂儿女,病骨支离卧空房。糠菜填腹不道苦,破衣遮身未言凉。含辛茹苦三十载,血泪熬干,鬓未白,身先亡。”
陈青禾写下最后一句,草纸不大,字却清晰疏朗,占据了大半篇幅,她停下笔,蘸墨的笔尖悬在半空,纸张右下角还剩下巴掌大一块空白。
沉默地看着汉子颤抖的肩背,她再次垂眼,又落下寥寥两行更大的字,字迹端正异常,横竖撇捺都力透纸背:
“葬于辛酉年冬,一世辛苦为儿孙,强似碑冷,空名扬!”
最后一笔“扬”字用力收住,笔尖几乎划破纸张!
陈青禾放下笔,把那张写满字的草纸,递给对面的汉子。
“孩儿她娘啊——!”汉子撕心裂肺的哭声,在冷清的街上狠狠荡开,撞向四面八方的白墙黑瓦,撞向那些无形地压在千万贫妇头上的贞节牌坊。
汉子扶着棺材,一路上念着悼词,四邻八方全都出来看热闹,对悼词的最后一句指指点点的。
风卷起一张没烧尽的纸钱残骸,打着旋儿,糊到了不远处二楼那扇半开的、蒙着厚厚灰尘的窗户上。
就在那灰蒙蒙的窗户后面,一点墨色袍角,在室内晦暗的光线里,被风吹动了一下,陆明远靠在一面堆满旧契书的柜子上。
眼神越过飞扬的纸灰,精准地落在汉子路过时,那张新写悼词的最后两行大字上。
那字形他认得,方正中透着股不肯低头的桀骜,和棺材铺门板上那道深深的裂痕一般无二。
他的指腹在卷起的硬纸边缘缓缓搓过,囔囔的将最后两句念了出来。
“一世辛苦……强似碑冷空名……”
他无声地、极其缓慢地勾了一下嘴角,心里隐秘地带起一丝微不可闻的震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