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顾来歌坐上那把龙椅的第七年,大戠仍是海晏河清,盛世太平。
变故出在第八年。
四月才来,桃花正盛的好时节。嘉政殿金漆墙外种的不是桃树,而是几棵养的极好的梨树,最年轻的那棵也已经探出半个宫墙高。每逢这个时候,枝桠堆满的梨花如云遮天,漫天的花瓣随风飘去,就是落了一场春日雪。
但可惜,没人有心思为这样的好景而驻足。
时疫最开始自越东的司照,据说偏偏是在最热闹的市集爆发,来查探过病患的大夫都只说是感染者身上有被不明飞虫叮咬过的痕迹,这些痕迹药石无医,患者会因伤口溃烂,感染后高热不退而死,别的一概不知。司照官员越级上书通报,飞递文书日行五百里,一时之间人心惶惶。
顾来歌连续四五天,几乎没合眼。他心里焦灼,饭也吃不下去。整个人熬的双眼通红,面色都憔悴不少。
许婧兮看着心疼,总要轻手轻脚的给他端些宵夜,然后慢慢给他捏捏僵硬的双肩:“皇上,先吃点东西吧?”
此时此刻,若是别人来劝,顾来歌大概是会不耐烦的。才下令拨款调粮过去司照,甚至太医署的人也派遣了三次,但到现在,依然没有任何好消息传回来。颁发的药剂效果聊胜于无,一想到这,他就越发头痛起来,对谁都没法给好脸色。
可偏偏来劝的人是许婧兮。顾来歌无论如何也舍不得对着她说一句重话,只能轻轻摇头:“还不饿,你不用在这里,去歇息就好。”
许婧兮温柔而坚定的摇了摇头,那双微凉柔软的手从他的脖颈慢慢移到太阳穴轻按,力道恰到好处。她总能看透顾来歌的疲惫。
顾来歌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感受到身后爱妻身上带有莲花清香的气息,紧绷的神经真的松懈下几分。
许婧兮看着顾来歌紧皱的眉舒展开,这才轻声细语地开口:“陛下,龙体为重啊。非常时期,您更不能倒下……不然这天下百姓可怎么办呢?”她腾出一只手,将温热的羹汤往他手边又推了半寸:“多少用一些,不然臣妾不安心啊。”
顾来歌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但他是真真一点胃口也没有,无奈又总是不愿拂了心上人的意,只得微微舀了两勺送进嘴里。再多的,无论如何也咽不下了。
“越东子民尚在受苦,朕心难安。”他叹了口气,身体稍微后仰,搭上许婧兮那双手,轻轻捏了捏,又低声重复了一遍:“你累的话,就去歇息吧。”
不出所料的,许婧兮依然摇头拒绝。她明知顾来歌性情,再劝也无用,便不再多说,只是回握了住他的手,语气间带着安抚,轻柔缠绵恰似呢喃:“那臣妾去偏殿看看安神茶如何了,陛下也切莫太过劳神。”
顾来歌轻轻点头,终于将目光从那铺满案上的奏折上收回来,看向她那双清透缱绻的双眸。
许婧兮生得端正,不是那种明艳动人的美感,是如长流溪边垂下的绿柳般,温婉的好看。犹记少年时他们的初遇,顾来歌打马桥边过时惊鸿一瞥,许婧兮撑伞恰好抬头与他对视。两两相望,那时候的许婧兮不比现在的成熟,更显少女的青涩。但唯独不变那双似水泛涟漪般的眼睛。
他每每想到这里,心里就一片柔软。见着许婧兮行了一礼,从殿内退出去后,才展露眉间化不开的疲倦,长长叹息。
许婧兮掩上门后,其实并没有立刻往偏殿去。她就站在微凉的夜色中,透过薄雾望见那半个昏暗的月,梨花依然悄无声息的飘落,趁着如水的月色,倒像分走的零星月光。她在廊下静默,朝着东南——越东的方向望去,面上的担忧之色,一点都不比顾来歌的少。
作为一国之母,她当然不只是忧心爱人的身体,更忧心远方灾情中的子民。
已经到了第二个月,第三个月……快要过了梨花的季节。时疫非但得到控制,反而如燎原之火般,随着春风吹动满城飘摇的柳絮,飞速朝着其他州县蔓延。甚至就在昨日,有太医院的人称,在阙都城外也发现了疑似症状。阙都百姓惊惧之下,家家户户紧闭房门,就连正午,街上也见不到几个商贩行人。
春光无限好,毫不掩饰这个季节的蓬勃。但春光又何其残忍,给予无数生灵悄然睁眼的机会,却又暗藏它招招致命的杀局。
坏消息一个接着一个传来,朝堂上气氛日益凝重。饶是顾来歌这种宽和的性子,也难免变得急躁。
许婧兮也开始忙碌起来。她心知身在后宫,就算出力也聊胜于无,但还是想做些什么。这段时日,她不仅悉心照料顾来歌的起居,甚至下令缩减了六宫用度,将节省下来的银钱一并捐出,用于采买药材。这几日为了安抚后宫人心,正带着嫔妃和宫女做刺绣。每一个荷包和香囊上都是“平安”二字,里面塞了满满当当的艾草和苍术,用以避秽驱瘟。
梨花铺山百里终,有河蜿蜒。
琼片覆水八方穷,欲观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