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三刻,沉雷碾过京城灰暗的天际,豆大雨点砸在首辅府青石地上,溅起一片清冽水汽。仆役们脚步匆匆,屏息敛声地穿过湿漉漉的回廊。
府上管家赵福扯着嗓子在后厨门口吆喝:“快着些,大人车驾已过东华门,再有一个时辰便回府,手脚都麻利点。”
他抹了把额上不知是汗是雨的湿意,又朝里头探头,声音压不住地发紧:“都打起十二分精神,大人、大人今日胃口如何,你们心里得有数,仔细着,万不可出错。”
提到那位大人,后厨里忙碌的声响似乎都窒了一窒,众人埋头干活,连大气都不敢喘。
那位如今是陛下跟前最得力的重臣,偏偏前些年遭了歹人暗算,一碗毒药下去,生生坏了味觉,自此厌食症缠身,脾气也越发暴戾难测。每日用膳,便是整个首辅府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之时。
新来的帮厨里,立着个身量纤秀的女子,名唤苏慈。
看着那些精致食材在老师傅们手中翻飞,犹豫片刻,她还是鼓起勇气轻声道:“刘师傅,这道蟹酿橙或许让婢子试试?”
话音未落,掌勺的大厨刘胖子便嗤笑出声,肥厚的下巴抖动着:“你?一个刚进府,毛都没长齐的丫头片子,去去去,洗你的菜去,别在这儿添乱。”
苏慈睫羽低垂,抿了唇,乖顺地退回角落的水盆边,青碧菜叶在清水中漾开一圈圈无声的涟漪。
一个时辰倏忽而过,府门外车马喧声渐近。当朝首辅温砚礼踏至府内,半月奔波,并未损他分毫清贵。一身玄色常服,衬得那张脸愈发如冷玉雕琢,俊美得不似凡人,偏生那双眼,寒潭似的,无波无澜。
堂内满桌珍馐,玉盘珍羞,香气缭绕。
他端坐主位,拿起银箸,随意拨弄了一下面前那碟精雕细琢的蟹粉狮子头。
箸尖刚触到那软腻的肉糜,那股熟悉的恶心感便再次冲上喉头。眉头骤然拧紧,他手腕一甩,“啪”地一声,那双镶银的象牙箸被狠狠掼在青石砖地上,断成两截。
“呵,”一声短促的冷笑从他薄唇间逸出,“偌大一个首辅府,养了这么多张嘴,竟养不活本官一张嘴?”
赵福佝偻着腰背,额上冷汗涔涔。
半个月前大人离京办差,府里上下都松了口气,谁曾想今日甫一回府,这厌食的旧疾竟发作得比以往更凶。眼前这位爷,可是跺跺脚整个朝堂都要震三震的主儿,他若真进而有个好歹……赵福不敢再想下去。
他端着最后一道新呈上的碧螺虾仁,手抖得几乎托不住那温润的玉盘,小心翼翼地将盘子放在温砚礼面前,喉结紧张地上下滚动:“大、大人,您再尝尝这个?厨房刚、刚…”
温砚礼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指尖烦躁地敲击着紫檀木的桌面,那笃笃声像是催命的鼓点:“尝?尝什么?一堆徒有其表的死物。”他拂袖一挥,带起的风掀翻了那盘虾仁,“连一丝烟火人间的活气都没有,你们拿本官当什么?泥塑木雕吗?”
“大人息怒,老奴万死。”赵福膝盖一软,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额头咚地磕在冰冷的砖石上,浑身筛糠般抖着。满堂仆役跟着齐刷刷跪倒一片,死寂中只剩下牙齿打颤的细碎声响。
温砚礼看着眼前匍匐一片的身影,厌烦的气息尚未掩饰。他闭了闭眼,连眼风都懒得再给地上跪着的人,只冷冷吐出一字:“滚。”
赵福浑身一颤,就在他抖得快要瘫软下去时,一个念头突然出现在他脑海里,后厨那个新来的,从江南水乡来的小丫头。前日她怯生生站在厨房门口,眼睛亮亮的,说想试试做几样家乡的小点心。
这念头一起,赵福心头竟莫名生出一丝孤注一掷的勇气。他霎时抬头,声音发颤地破了音:“大人息怒,老奴斗胆!前些、前些日厨房新来了个江南小娘子,兴许、兴许她…”话未说完,已被温砚礼一声嗤笑打断。
“江南?”温砚礼终于将视线从虚空处收回,缓缓落在赵福惨白的脸上,唇角微露讥讽,“山温水软之地,又能养出什么别致的滋味?”
他顿了顿,指尖的叩击声停住,那骤然降临的寂静比方才更令人窒息,“也罢。”
赵福一口气提到嗓子眼,屏息凝神,只听得那冰冷的声音再次落下,一字一顿,敲在心上。
“叫她做,若做出来的东西,比地上这些废物更令人作呕,”温砚礼的目光寒凉彻骨,凝着赵福抖如筛糠的身形,“仔细你的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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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厨里,水汽氤氲。
苏慈蹲在一堆油腻的碗碟间,冰凉的井水泡得她指尖发红。
她仔细擦拭着最后一只青花大碗,灶膛里未熄的余烬散出一点暖意,算是这冰冷活计里唯一的慰藉。
两年前,她还是御厨世家的女儿,因受家族牵连死里逃生,经数月奔波终于来到京城,本是想投靠亲戚,却不曾于上月被亲戚一纸卖身契,发卖入府,如今成了最底层的粗使丫头。
她没抱怨,只想着攒够赎身的银两出府,然后开一间小小的食铺,安安稳稳地过日子,这便是她全部念想。
“苏慈,苏慈丫头在哪儿?”一个管事小厮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声音急促,眼睛在烟雾缭绕的后厨里急切地搜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