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要这样对你——”听见她的声音重又胆怯,母亲的心中陡然升起一抹快意,可心底的母性也随之爆发,用温柔的语调哭泣,“为什么这个世界要这么对我们呢,莉奈?我们中没有人是想要背弃幸福的呀……”
“你不要去上学了,好不好?我们也不要交学费了,你回到那不勒斯,好不好?”她说,“比安齐后悔你去上学了,你成绩一直很好,所以你很聪明,就算不上学也没什么的,总归读完书也是给别人打工,我们一起在镇上生活,好不好?”
莉奈说:“我不要,妈妈,我不要……他们一直欺负我……哥哥和继父都在欺负我……”
声音像是被泪液泡肿了,胀开,鼓开,痛苦从中爆裂。
“他们没有欺负你,他们在和你玩,”母亲说,“根本没有那么严重,你就是读书读太多了,把事情想得太复杂。你不该读书的,你也不该叫邻居家那个孩子读书,你管那些孩子做什么?”
“他们摸我大腿……”
“没有的事。”
“他们一直往里面碰,我好害怕……我和你说过的,所以我才泼他的……”
莉奈在哭,妈妈也在哭。母亲哭着,叫着,冲她说:“那我该怎么办!你叫我该怎么办!我也好想去死,你为什么不去死?”
她挂断了电话。
她已经忘记是谁挂断了电话。也许是她,也许是母亲,也许是眼泪流到失禁的程度把电话弄坏了。这句话简直荒谬到搞笑,可她的心竟然依然这样坚信着。千叶山莉奈感到自己的一切幸福都被这通电话毁掉了,快乐被解构了,她的脑海里赖以生存的虚幻的死亡幸福,被真正的生存困境所打破,她一边哭一边恼怒,她发现这个世界上除了自己已经没有人可以依靠,也没有人可以信赖了。
上帝说自杀是有罪的,她不可以自杀。她决心不能再去死了。她要好好活着,要让他们瞧瞧自己的坚韧才行。知道她是一个多么不可惹的人物,跪下来求她放过他们。要让他们知道,让母亲知道,让继父知道,最好叫上帝也知道。
千叶山莉奈决心再也不要流泪了。可是眼泪却永远无法控制。原来泪水和痛苦和失禁是一样的感觉,一旦泛滥就再也没办法断下去了。
托比欧总觉得哪里不对。
她接电话的身影是那样单薄,又那样瘦窄。他等了很久,也没有等到她回来。
托比欧去后门门口,找到她,发现她在流泪。
咬着唇,不让声音发出来。这是千叶山莉奈早已习惯的事。因为哭出声来是会被打的。继父会笑着看她哭,也许女人的哭声对男人来说是某种恶俗的隐喻。她从很早以前就知道了。
那女人的哭声对女人来说是什么呢?她不知道。至少母亲不愿意看见她哭。她当然可以明白这种隐匿的绝望,她看见其他孩子哭也是一样的不耐烦。
没有人在你流泪的时候,用干净的手帕拭去你的泪。你自然也不会去擦拭别人的眼泪。你又不是圣人。谁也不是圣人。
可现在,有人擦掉了莉奈的眼泪。
“……你怎么了?对不起,我刚刚不知道你在这里……”
“是谁欺负你了吗?”他确实显得很慌张,就连指尖捻过她的泪,睫毛都要比寻常颤动几分。
托比欧拿出手帕,慌乱地抚着她的眼角。明明只是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却成为了这个世界上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因为她流泪而感到慌乱,也愿意用手帕擦干净她的眼睛的人。
莉奈抬着头,看向他的眼睛。
紧张的,不安的,不知所措的,棕色眼睛。她透过眼前这个人的瞳仁,看见自己蜷缩身体一片泪眼的样子。
她的眼睛又变得清明了。
他擦拭着红眸里的泪意,那些泪液渗进棉质的手帕,渗进她的肌肤里。接着,莉奈感到渗进肌肤里的泪水又像雨一样落下来,冲洗着她蒙尘的心脏,把她堵塞的心重又洗净。心脏一边清明,眼睛一片清明,大脑一片清明,她感到人生不会再有像这样一样清明的时刻了。
她涌起了一股冲动。
蕴含在她皮肉之下,在她的灵魂躯壳之中,隐隐有一股颠覆性的念头涌出来。托比欧比她高出那样多,此刻却跪下来,低声安慰她,她想到了一件事。
为什么人的感知能力不能是颠倒的?
为什么她不能因为匮乏和贫穷感到快乐,不能因为丰沛和富有感到痛苦。既然现状无法改变,她又想当一个愉快的人,那她为什么不能把脑海里的这种感知机制彻底颠覆呢?
她不要去死了。
她要好好地生活。
她要过得好,过得非常好,过得比世界上的所有人都要好。她要变成一个无比幸福的,无比快乐的人。
她要把现状的一切,都颠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