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尚笑笑:“这不是没死,装什么?想让谁可怜你?纪辰吗?”
纪年想反驳,喉咙里却含着血,说不出话。
“四哥,你说不出话我来说。”纪尚摆弄着那柄扇子,“在你半死不活的时候,我早已携势力与母族彻底投向太子。木秀于林风必摧,堆高于岸流必湍,四哥不会不懂吧?”
纪年竭尽全力瞪了他一眼。
“你是在问,太子殿下为何会与沈妃一同上书弹劾你?也是,我差点忘了,殿下一面不想见你失势,一面不想见你锋芒太盛。你本来就是因纪辰才倒向殿下,再加上神庙的那次分封你彻底压过了殿下的光彩,没人喜欢不听话的狗,不摧折你摧折谁?沈妃应当也是这般想。他们对立,是因为父皇眼里同时有太子和纪城两人。当你占据了父皇更多的目光,他们自然会走向联合。既然一个人作贱你是作贱,那为何不能是两个人一起?”
纪年咳了两声,咳出血来。
“对了,我总是想不明白四哥在高贵些什么。生了十好几年,却还不明白自己要为什么而活。”纪尚用扇子挑起纪年狼藉的脸,作无辜状挑眉,“落得这幅下场,好厉害啊。看在你我兄弟一场的份上我说句真心话,你真是太傻了,纪年,你以为你是谁?”
纪年又晕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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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妃头一次摆了贾氏的阵势,向沈家和太子施压。楚定贾家富可敌国,掌握一方的经济命脉。沈文和纪然确实吃不消,最后妥协的结果是,将纪年以亲王的身份封于楚定州,受封的一干事宜由他们二位处理。
似乎是个不错的结局。纪年将在江南做一个闲散王爷,度过自在的人生。
故事到达末页,墨客提笔写下完结。
可纪年说不。
贾妃明白,一向自视甚高的人受不了这般折辱,更何况他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年。贾妃想只要日子继续过下去他总能想开,于是放任纪年把自己关了起来。
第一日贾妃以为寻常,第二日贾妃有些担忧,第三日贾妃去敲了他的房门,纪年对她说无事。
贾妃的脚步声渐远,纪年蹭着门滑下来跪在地上,喘息不止。被杖刑的地方疼得他直不起身子,他昏睡了一天,恐怕是往死里打的。他们不敢杀了他,也不打算放过他。
这几日纪年想了很多。
他这么多年来的自尊全部碎在那木床上了,他苦心经营的神童身份也彻彻底底被人心不足蛇吞象代替了。
纪尚问他为何而活,问他知不知道自己是谁。生死本就是很沉重的话题,他这个年纪应当品尝酸涩或苦闷的初悸,而非探索人生的尽头与真谛。
可他是皇子,位于权利漩涡的中心,生死与去就根本由不得他。不仅平亲王府不公平,长华宫也是个常人难以久活的地方。正义与人性在此处被剖析地清清楚楚,一切都是虚无的。
他想要的是北坞连成一片的草色和天空,雁城高堂满座中人群的赞美,还有无数诗篇被口口相传,而非像无数过来人一样偏安于九州的某个角落。
其实他想问人生究竟是什么,前途究竟是什么,什么“下场”才不会被嘲讽。不混于尘世就会被说是高贵,贴近市井却会流于艳俗。
十几岁的年纪就能看见几十岁的结局,这样的人生是有意义的吗?究竟何人有资格评判他人的人生,究竟凭什么纪然和沈莺可以为非作歹?
他活着的意义到底是什么?难道他也是母凭子贵的工具吗?那纪城为什么能活到现在?他又是以什么作为活着的支柱?他还能再得到父皇的青睐吗?他的人生就要这样被葬送了吗?
纪年想不明白。
委屈的情绪比一切更猛烈,像一壶烈酒浇在他血肉淋漓的伤痕里。纪然和沈莺的脸在他的脑海里变得扭曲,化为厉鬼,尖叫着扒开他的皮肉。他的皮肤下飞出成群的乌雀,啄食他的眼眸。神像镀上的金光黯淡,洪水一过,只余下虫蛀的木头。
屋里没有光,他却清清楚楚看见房梁,横亘在他头顶上。
但是,当文人纪年成了真正面对碎河的昶王,再想起这些一定会笑,笑小时候的自己思虑过重。那时候他把自我和自尊看得太重了些,因此才会深沉地说着什么人生什么苦难什么前路。
他年少的痛苦太幼稚,太幼稚是他年少痛苦的原因。
打一顿无非皮肉之苦,伤好了又是新的一天。被看笑话又不是被灌毒酒,他纪尚逞一时口舌之快,保不准哪天也成了太子的弃子。
这个道理他用了很久才想明白。但若他现在就明晓一切,他的人生便会彻底转向另一条路。
此时的纪年只会把自己锁在屋子里,把每一扇窗户每一扇门都锁死,决心为他的自尊付出代价。百花娘娘在上,这实在并非生死之事,他的人生尚未打上封条,他应该探出头去见见春光。
第四天贾妃又来了,纪年已没力气与她周旋。她只得在门前守了一会又离去,余一片死寂。不多久,窗前传来窸窣的响声,随后就是敲窗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