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奴猛地抬起头来。
阁主不阁主的花瓶官位,他料想陆洄不太稀罕,可若说就藩……
连、营二州在北方苦寒之地,本来是陆洄先父陆隽的封地,再往北跑一步就上北天了。陆洄如今病得连床都起不来了,再舟车劳顿地往那鸟不拉屎的地方去,路上大约就能和先王一家和和美美地团聚。
——这分明是先羞辱他,再要他性命!
偏头过去,陆洄根本看都没看他,仿佛只是衣袖垂下来无意碰到他脑瓜顶,安抚似的拍了拍。那张面皮上还是什么情绪都没有,呵出的气结了一串白雾。
可是哪里容易冷静得下来呢?
碧奴换过不少主子,冷血点说,陆洄怎么样和他着实没什么关系,送走乌泱泱一群太监,他照例被打发去抄字,却从头就开始心不在焉。
手一顿,在宣纸上留下老大一个深邃的墨点。碧奴出神地盯着它,想起陆洄黑得吓人的眉眼,苍白的脸,再往下是只有被褥里才见过的,一段纤长脆弱的脖颈。
——要是在这掐死他,我们就都不用受苦了。
碧奴随即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心脏咚咚地缓了一会,回神辨认着:刚才那是我自己的声音吗?
脑海里那个挥之不散的黑影似乎闪动了一下,随即炸开细小的血花。眼前的墨点也变成了一只圆睁的血眼,红色顺着纸张的纹理飞速蔓延开。
不好。
刹那间,笔锋岔开刮擦出一道刺目的墨迹,随后当啷一声掉在桌面上。碧奴下意识抱头,连清心诀第一个字都忘了,脑袋撞上桌案的前一秒,陆洄注入他体内的灵力突然被催动,一股清新的凉意顺着眉心流入每一寸神经。
等彻底清醒了,他已经坐在榻上,陆洄两指在他脑门一扫:“看见什么了?”
碧奴头晕目眩地爬起来,嗫嚅了一下,半真半假道:“为什么是我?我是个疯子,指望不上的。哪怕不吃不喝地练,也不可能赶在就藩之前……”
他越说,陆洄的脸色越冰寒一分,于是渐渐弱到没声了。
“好啊。”到最后,陆洄苍白地一挑眉,“那你就把自个儿当个端茶倒水的小仆,也不用想法逃。等着陛下哪天想起来了顺手要你的命,从王府拉去乱葬场,一炷香都耽误不了,肯定能赶在就藩之前。”
说完,他看也没再看碧奴,靠着床头闭上眼睛。
“……”
皇上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存在,不可能再像原来计划的一样轻易放他去官市,搏一次出府的机会,说到底也是在救他的命。碧奴现在知道自己说了傻话,不知道该怎么补救。
他越呆呆站着,一边陆洄的眉头皱得越紧,好像和蠢货在一屋里呼吸都烦。碧奴于是转身抓起纸笔,一溜烟跑出门,去偏殿里接着抄心法了。
偏殿里没烧地龙,冻得人手指发僵,脑子却越来越清醒,他耳力极好,端坐在殿内,顺风听着院里两个姑娘的对话。
那个爱数落人的气急败坏地问:“阿彩,今天是你和月容进宫面圣,都说了什么?这几天都好好的,怎么皇上突然下这样的旨意?不会牵连到我们几个头上吧?”
阿彩有点哭腔:“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按理都是我在外头等着,月容姐姐独个儿进去,她能说什么……她也不会害了我们呀……”
“不可能。”头一个飞快道,“皇上和殿下那样情谊,说不清的,‘非诏永不得入燕都’,这是多大火气,陛下怎么舍得?她要是没说什么错话……”
说到这,她自觉失言,找补道:“罢了,我刚才说的你别当真。”
一边的阿彩只是木然地左一个“不知道”右一个“怎么办”,大约已经傻了,更烦得人头大。偏殿的窗户被吹得吱吱呀呀的,碧奴格外沉得住气,一声没出,直捱到了傍晚,终于站起身来,照记忆里摆了个结印的手势。
黑蒙蒙的冷气中,指尖飞快掠过灵力流动的微光。碧奴双手缓缓握成拳,手背上青筋浮动。
他学的似乎比想象里还快些。
一刻钟后,碧奴轻巧走出偏殿,往后院去。
这是月容监督后厨煎药的时间,按理除了她自己,还应该跟着几个等级低些的玄衣卫,碧奴早早在柴房等着,却看见今夜来的只有她一个人。
后院里平常住的都是下人,还堆着些杂物没来得及整理,自王府的下人被拉走后就搁到如今。月容瞧了瞧周围的夜色,闪身躲进杂物后几丛矮松之间。
从碧奴的角度只能隐约瞧见她掏出什么东西,手指一拂,接着从院外悠然飞进一只秃尾巴鸟。
这小东西长得不起眼,细看竟然还丑,大摇大摆落到月容掌心,吐出了什么东西。月容忙不迭打开看完,把随信的另一样东西拢进袖口,没等抬头,手里的秃鸟突然尖声尖气地叫了起来。
下一秒,月容手中下意识打出的防身诀顷刻击飞了一把朝后心飞来的匕首!
出手的人用了千钧之力,眨眼间,匕首半截刀刃已经没入冻土当中。月容瞳孔骤缩,来不及说什么,又有人从身后袭来,一把扼住了她的咽喉。
“你……”
月容余光看见了黑暗里的一双绿眼珠,艰难道:“你冷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