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的淫威并未因那场毁灭性的山体滑坡而稍减,反而变本加厉地冲刷着这片刚刚经历浩劫的土地。无名林地靠近溪涧的一侧,地形被彻底改写。曾经陡峭的溪岸高地边缘,被撕开了一道巨大的、丑陋的伤口。数以吨计的泥浆、巨石、断裂的巨木如同巨兽呕吐的秽物,堆积在原本的溪岸和部分河道上,形成了一片望之令人绝望的废墟。浑浊的溪流被阻塞,水位迅速上涨,形成危险的堰塞湖,湍急的水流正疯狂地冲击着这新生的、摇摇欲坠的堤坝,发出沉闷而持续的轰鸣。
路易,维尔纳夫家忠心耿耿的车夫,此刻正像一尊被泥浆塑成的雕像,瘫坐在距离滑坡边缘几米开外的一处相对安全的泥泞里。他手中的提灯早已熄灭,摔碎在一边,仅存的微光来自天际偶尔撕裂乌云的惨白闪电。
他浑身筛糠般颤抖着,牙齿咯咯作响,不是因为寒冷,而是极致的恐惧。刚才那毁灭性的一刻如同烙印般灼烧着他的脑海:他眼睁睁看着小姐脚下崩塌,尖叫着滚落,然后那黑色的泥石洪流如同地狱之门洞开,瞬间吞噬了小姐的身影,也吞噬了下方那个泥鬼般的女贼!他甚至没来得及抓住小姐的一片衣角!
“小…小姐…”他哆嗦着嘴唇,发出不成调的呜咽。巨大的负罪感和恐惧几乎将他压垮。他是小姐的车夫,是最后一个跟在她身边的人!他没能保护好她!维尔纳夫伯爵…他不敢想象伯爵大人知道后的雷霆之怒!他完了!整个维尔纳夫家都要震动了!
他挣扎着想爬起来,想扑向那片仍在蠕动、不时有碎石滚落的巨大废墟,但双腿软得像面条,刚撑起一点身体,又重重摔回泥水里。他只能徒劳地用沾满污泥的双手捶打着地面,发出绝望的哀嚎。
治安官杜兰德的状态比路易好不了多少。他和他手下的几个士兵,因为位置稍远且反应稍快,在泥石流扑来的瞬间连滚带爬地逃向了更高处的安全地带。此刻,他们个个面无人色,如同惊弓之鸟,靠在湿漉漉的树干上剧烈喘息。
杜兰德帽子丢了,制服被泥浆和树枝撕扯得破烂不堪,额头上还有一道被飞石划破的血口,正混着雨水往下淌。他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下方那片吞噬了维尔纳夫小姐的恐怖废墟,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炸开。
完了!全完了!他不仅没能抓住那个女贼,还让尊贵的维尔纳夫小姐在他眼皮底下…被泥石流活埋了!这已经不是失职,这是天大的灾难!他一个小小的治安官,如何承担得起一位世袭伯爵千金的性命?就算泥石流是天灾,可小姐是为了追捕窃贼才进入危险林地的,而他杜兰德,就是那个无能又倒霉的负责人!他的仕途,甚至他的脑袋…都悬了!
“头儿…现在…现在怎么办?”一个士兵声音发颤地问,脸上满是惊魂未定。
杜兰德猛地回过神,恐惧瞬间转化为一种近乎疯狂的求生欲。“怎么办?!”他嘶吼起来,声音都变了调,“挖!给我挖!立刻!马上!就算把这片地翻过来,也要把维尔纳夫小姐…的…遗体找出来!”他不敢说“活着”,那太渺茫了。“还有那个女贼!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快!快去找工具!把附近村子里能动弹的男人都给我叫来!”他歇斯底里地指挥着,试图用行动来驱散内心的巨大恐慌。猎犬在废墟边缘焦躁地徘徊、嗅闻,发出低沉的呜咽,却不敢深入那仍在散发着死亡气息的不稳定区域。
旧城墙的缺口处,暴风雨依旧肆虐。索菲像一片被狂风蹂躏的枯叶,蜷缩在马车轮边,那把精致的雨伞早已被风刮走,不知所踪。她昂贵的女仆裙装彻底被泥水浸透,紧紧贴在身上,冷得她牙齿打颤,但身体的寒冷远不及内心的冰冷和绝望。
她亲眼目睹了小姐踏入那片黑暗林地,也听到了泥石流发生时那令人灵魂出窍的恐怖巨响,以及随后路易和杜兰德等人撕心裂肺的尖叫呼喊。即使隔了这么远,那毁灭性的力量也让她感到了地面的震动。
“小姐…小姐…”索菲失神地喃喃自语,泪水混着雨水不断滚落。恐惧像毒蛇一样噬咬着她的心。她后悔,无比后悔!为什么没能拦住小姐?为什么自己如此懦弱?
就在她沉浸在无边恐惧和自我谴责中时,瓢泼大雨在低洼处汇聚成浑浊的泥流,裹挟着断枝、落叶和各种杂物,正从地势稍高的林地边缘冲刷下来,漫过马车轮边坑洼的地面。索菲下意识地缩了缩脚,目光无意识地扫过那些被冲来的垃圾。突然,一抹与周围污泥截然不同的、柔滑的织物边缘,被泥流冲到了她的靴子边,又被车轮挡住,停了下来。
索菲的瞳孔猛地一缩!是丝绸!而且是上好的丝绸!她作为维尔纳夫小姐的贴身女仆,对这种触感和光泽再熟悉不过了!她颤抖着手,几乎是出于本能,猛地从泥水中捞起了那块冰冷湿滑的丝帕。入手沉重,带着溪水的冰冷和泥土的腥气。
她借着惨淡的天光,用力抹去丝帕表面的厚厚泥浆——熟悉的鸢尾花暗纹显露出来!天啊!这…这是小姐的丝帕!是昨夜被那个潜入花园的女贼偷走的丝帕之一!
更让她魂飞魄散的是——这块丝帕上,沾染了已经洇开、被雨水稀释却依然触目惊心的暗红色污渍!是血!这血…是谁的?是那个凶狠的女贼在偷窃或逃跑时受伤留下的?还是…小姐在追捕她时…受了伤?!
这个念头如同冰锥刺入索菲的心脏!她紧紧攥住这块冰冷、污秽、带着不祥血渍的丝帕,仿佛它是小姐命运的唯一残片。巨大的恐惧和负罪感瞬间将她淹没。她仿佛看到了小姐倒在泥泞中、浑身是血的可怕景象!这块丝帕,成了她目睹小姐坠入地狱、并可能遭遇不幸的最直接、最血腥的证物!她蜷缩在车轮边,攥着这可怕的证物,在风雨中彻底崩溃,无声地啜泣起来。
黑暗。
粘稠的、冰冷的、令人窒息的黑暗。泥土和碎石沉重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挤压着艾米莉亚·德·维尔纳夫。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伴随着胸腔撕裂般的疼痛和吸入泥浆的呛咳。左臂被什么东西死死压住,传来麻木的刺痛。她的整个身体被厚重的泥浆、断裂的细小树枝和碎石牢牢嵌住,如同浇筑在混凝土中,动弹不得。刺骨的寒意透过湿透的、吸满泥浆的衣物,一点点蚕食着她残存的体温和意识。
唯有左手,还能在极其有限的空间里艰难地活动。
冰冷坚硬的触感硌在掌心——是胸针!母亲的“凝固的月光”!它还在!幽蓝的微光顽强地穿透指缝,在浓稠的黑暗里晕开一小片微弱得可怜的、冰冷的光域。这光芒是她与生者世界唯一的、脆弱的连接,是母亲临终嘱托的具象,是她“责任”的最后锚点。她用尽仅存的力气死死攥住它,尖锐的金属边缘再次刺破了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楚,让她混沌的意识获得片刻清醒。
就在这微弱的蓝光映照下,她看到了近在咫尺的、那张沾满泥浆、几乎无法辨认的脸!那双即使在如此绝境中,依旧燃烧着顽强生命力的琥珀色眼眸,此刻正与她四目相对!里面充满了惊骇、痛苦、愤怒,还有一丝…与她同等的绝望。在那张脸的额头上方,一对沾满泥浆的尖耳轮廓微微颤动了一下。
克拉拉·杜邦!那个狐娘窃贼!
这个灾星!这个害她陷入如此绝境的源头!她竟然…竟然也在这里!而且…离得如此之近!艾米莉亚甚至能感受到对方微弱的、带着湿泥气息的呼吸喷在自己脸上!更让艾米莉亚感到一丝荒谬的是,克拉拉的身体似乎被卡在另一个角度,她的右臂活动范围似乎比自己大一些。
“呃…”艾米莉亚喉咙里发出一声惊恐而厌恶的呜咽,本能地想向后缩,想离这个肮脏的灾星远一点。但沉重的压迫感让她连移动一丝肌肉都做不到,反而牵动了腹部的剧痛,让她倒吸一口凉气,又呛入一口泥浆,引发剧烈的咳嗽。
“咳…咳咳…!”她的咳嗽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响亮和痛苦。
“闭嘴!”一个嘶哑、压抑、带着巨大痛苦和烦躁的声音几乎贴着她的耳朵响起,是克拉拉!她的声音微弱,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命令感,“你想…把我们都埋得更深吗?!省点力气…蠢货!”她的尖耳在黑暗中似乎警觉地竖了一下。
艾米莉亚被这粗鲁的呵斥惊呆了。一个卑贱的窃贼,竟敢如此对她说话?!愤怒瞬间冲淡了恐惧和不适,她努力想反唇相讥,但咳嗽和窒息感让她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
“你…你…”她艰难地挤出字眼。
“你什么你!”克拉拉的声音带着一种濒临极限的焦躁和疼痛,“看看…你干的好事!要不是你…发疯追进来…还站那鬼地方…我们…我们至于…被活埋吗?!”她每说几个字就要艰难地喘息一下,显然也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是你…偷窃…”艾米莉亚终于喘匀了一点,虚弱却充满恨意地反驳。
“偷?!我告诉过你…为什么!”克拉拉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无尽的悲愤,随即又因牵动伤势而痛苦地低哼了一声,“为了救人!…我婆婆…她死了!…因为你…和你的破石头!…现在…我们也要死在这里了…你满意了?维尔纳夫…大小姐?!”
“婆婆”…死了?艾米莉亚的心猛地一颤。克拉拉那凄厉的控诉再次在她耳边响起。那个为了救婆婆而偷窃的理由,在此刻濒死的绝境中,似乎褪去了“狡辩”的色彩,显露出一种令人心悸的、血淋淋的真实。一股冰冷而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混杂着对死亡的恐惧、对自己处境的荒谬感,还有一丝…对克拉拉口中那个逝去生命的、难以言喻的沉重感。她的反驳卡在了喉咙里。
沉默降临。只有两人沉重、痛苦、压抑的喘息声,以及头顶上方偶尔传来的、令人心惊胆战的泥土松动和碎石滚落的簌簌声。每一次声响都让她们的心脏骤然收紧,仿佛死神在头顶不耐烦地踱步。克拉拉的尖耳在黑暗中不时抖动,捕捉着任何不祥之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