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尔纳夫庄园的厚重橡木门在艾米莉亚身后沉重地关上,隔绝了外面肆虐的暴雨和泥泞,也将那片充斥着死亡、混乱和荒诞共生记忆的林地彻底封存。然而,庄园内部并非温暖的港湾,而是一座更加冰冷、更加压抑的堡垒。
巨大的门厅里,壁炉燃着熊熊火焰,驱散了身体的寒意,却无法温暖艾米莉亚内心的冰窟。昂贵的大理石地面映照出她此刻的狼狈:湿透的深蓝斗篷滴落着泥水,在地毯上晕开深色的污迹;散乱的金发黏在苍白却冷艳的脸颊;昂贵的羊皮靴沾满了无法洗刷的泥泞;更刺眼的是她左手掌心那道仍在隐隐渗血的伤口——那是紧握胸针时被边缘刺破的,也是她与那个狐娘在泥泞中生死纠缠留下的印记。
仆人们垂手肃立,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不敢出。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寂静,只有壁炉木柴燃烧的噼啪声和艾米莉亚湿衣服滴落的水声。德·维尔纳夫伯爵高大的身影如同阴影,笼罩在她前方。他没有回头,径直走向通往书房的主楼梯,步伐沉稳有力,每一步都像踏在艾米莉亚紧绷的神经上。
“索菲。”伯爵冰冷的声音在空旷的门厅响起,不带任何情绪,“带小姐去沐浴更衣。处理伤口。”他的目光甚至没有在艾米莉亚身上停留一秒。
“是…是,老爷!”索菲连忙躬身,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湛蓝色的眼睛里满是担忧。她小心翼翼地走上前,想要搀扶艾米莉亚。
艾米莉亚却微微侧身避开了索菲的手。她不需要搀扶,至少此刻不需要。她挺直了背脊,尽管这让她全身的伤痛都在叫嚣,展现出一种混合着恐惧与倔强的姿态。蓝灰色的眼眸掠过索菲胸前——那块沾着暗红血迹的深蓝丝帕,被她下意识地紧紧攥在手心,指节发白。
艾米莉亚的目光在那丝帕上停留了一瞬,极其短暂,却锐利如刀。索菲似乎感觉到了,身体一僵,慌忙将攥着丝帕的手藏到了身后,头垂得更低了。
艾米莉亚什么也没说,只是抬脚,迈着尽量平稳却依旧虚浮的步子,跟在父亲高大的背影之后,踏上了铺着深红地毯的楼梯。昂贵的地毯吸走了脚步声,却吸不走那无形的、沉重的威压。
伯爵的书房位于庄园主楼的深处。厚重的橡木门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响。房间很大,却因深色的胡桃木书架、沉重的丝绒窗帘和壁炉上方悬挂的、历代维尔纳夫家族祖先神情肃穆的肖像画而显得格外幽暗压抑。空气里弥漫着陈年纸张、皮革和雪茄的混合气味,那是属于权力和古老家族的味道。
艾米莉亚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质地柔软却样式保守的深灰色羊毛长裙,湿漉漉的金发被索菲勉强擦干,松散地披在肩后,衬得她苍白的脸有种脆弱的美丽。她坐在壁炉旁一张高背扶手椅里,试图汲取一点炉火的暖意,但冰冷的寒意似乎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左手掌心的伤口已经被清洗、上药并仔细包扎好,但被胸针硌压的钝痛和那道伤口的刺痛感依旧清晰。索菲给她包扎时,她注意到索菲的手指一直在微微发抖,那块深蓝丝帕被悄悄塞进了女仆裙的口袋深处。
伯爵站在巨大的桃花心木书桌前,背对着她,望着窗外依旧未停的暴雨。他脱掉了斗篷,露出里面剪裁完美的深色外套。宽阔的肩膀在昏暗中如同不可逾越的山峦。沉默如同实质,在书房里弥漫、凝结。
艾米莉亚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她知道,解释的时刻到了。她必须给出一个能平息父亲怒火、维护维尔纳夫家体面、并且合乎逻辑的理由,解释她为何会出现在那片危险的林地,为何会卷入泥石流,为何会和一个卑贱的半妖窃贼在泥泞中扭打在一起,甚至…为何会亲手把她推出来。
她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痛了喉咙。开口时,声音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沙哑和…疲惫。
“父亲。”她的声音在寂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我为我的鲁莽和让家族蒙受风险道歉。”她选择直接认错,这是面对父亲威严时最明智的开场,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卑微。
伯爵没有回头,也没有回应。窗外的雨声是唯一的背景音。
艾米莉亚继续道,语速平稳,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冷静而条理清晰,掩饰着内心的无能感和恐惧:“我无法容忍一个窃贼玷污母亲的遗物,更无法容忍一个半妖带着象征维尔纳夫家荣光的胸针逃脱。杜兰德的追捕…效率低下。我无法在马车里干等,我必须亲自确保胸针的安全。”她强调了动机——为了维护母亲的遗物和家族尊严。这是父亲最能理解、也最无法真正斥责的理由,也暴露了她对责任的偏执。
“我低估了林地的险恶和暴雨的威力。泥石流…是意外。”她将灾难归咎于不可抗力,显得有几分无力。“至于那个狐娘女贼…”艾米莉亚顿了一下,脑海中闪过泥泞中克拉拉那双不屈的琥珀色眼眸,闪过她腿部的惨状,闪过自己拼尽全力将她推出泥潭的疯狂瞬间,“…她试图在混乱中袭击我,我们扭打在一起。泥石流发生时,她离我太近…我…”她再次停顿,似乎在斟酌用词,带着一丝矜持被打破的窘迫,“…我本能地想推开她,结果一起被卷了进去。”
这是一个精心编织的半真半假的谎言。承认了扭打,但将共同被埋的原因归结为“本能推开”和“离得太近”,并将自己置于一种被动受害、甚至“被连累”的位置。
“她被埋得很深,腿被重物卡住。我侥幸脱身时,杜兰德他们刚好赶到。为了避免她窒息死亡…失去追查胸针下落的唯一线索…”艾米莉亚的声音到这里刻意带上了一丝冷静的算计,试图展现她的“智慧”,“我指示杜兰德留她一命,进行救治和审问。胸针很可能还在她身上,或者只有她知道藏匿地点。”她再次将克拉拉的价值锁定在“找回胸针”这一核心目标上,完美掩盖了她内心深处那丝因共同经历生死而起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复杂情绪和动摇。
说完,艾米莉亚挺直了背脊,强撑着那份贵族的傲慢,等待着父亲的审判。炉火的暖光在她苍白的脸上跳跃,却无法融化她眼中那层坚冰。她紧握的左手放在膝上,包扎的白纱布下,仿佛还能感受到那枚蓝宝石的冰冷轮廓。
漫长的沉默。
只有壁炉火焰的噼啪声和窗外永不停歇的雨声。
终于,德·维尔纳夫伯爵缓缓转过身。
他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如同戴着一张冰冷的面具。那双遗传给艾米莉亚的蓝灰色眼眸,此刻深邃得如同寒潭,里面没有任何波澜,只有审视和…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
他没有对艾米莉亚的解释做出任何评价。没有斥责她的鲁莽,没有询问她伤势如何,甚至没有对找回胸针表现出急切。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缓缓扫过女儿强作镇定的脸,扫过她包扎的手,最后,落在了她因紧张而微微蜷缩的手指上。
然后,他开口了,声音低沉平缓,却像重锤敲在艾米莉亚心上:
“你的行为,愚蠢且不计后果,艾米莉亚。维尔纳夫家的继承人,不应将自己置于如此低贱的危险之中,更不应与盗贼,尤其是一个半妖贱民有任何形式的…纠缠。”他刻意加重了“纠缠”二字,仿佛那泥泞中的扭打和救援,都是一种无法洗刷的耻辱,充满了对克拉拉种族的蔑视。
艾米莉亚的心沉了下去。
“至于那个半妖女贼…”伯爵的声音没有丝毫温度,“她的命,无关紧要。胸针的下落,杜兰德会用他的方式问出来。如果问不出来…”他微微停顿,语气轻描淡写,“…维尔纳夫家也不缺一枚宝石。家族的体面和你的安全,才是首要。”
艾米莉亚的心猛地一抽。父亲的话像冰水浇头。克拉拉的命“无关紧要”?胸针甚至可以放弃?这与她拼死守护的信念、与她记忆中母亲临终紧握她手嘱托“守护”的画面,形成了尖锐的讽刺!她感到一阵眩晕般的荒谬和冰冷。父亲眼中的“体面”,似乎与她理解的、母亲嘱托的“体面”,截然不同!那是一种更冷酷、更功利、更不近人情的“体面”!一种让她感到深深自卑的、无法企及的“成熟”。
“但是,”伯爵话锋一转,目光变得更加锐利,如同锁定猎物的鹰隼,“你的行为,已经引起了不必要的注意和…麻烦。”
艾米莉亚心头一紧,升起不祥的预感。
伯爵走到书桌前,拿起一封用火漆密封的信件。信封上印着一个显赫的、象征着更高权柄的纹章——那是属于国王近臣、权势煊赫的德·拉瓦尔侯爵家族的徽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