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十四载,冬。
安禄山以清君侧、讨伐杨国忠为名,于范阳起兵。
消息如插翅的瘟疫,一日之内传遍天下。朔风呼啸,铁蹄踏破了帝国最后的盛世浮华,也踏碎了岭南流放地脆弱的秩序。
这片被朝廷遗忘的瘴疠之地,本就是人间炼狱。如今,随着驻守的兵丁被大批抽调北上,最后一丝名为“王法”的枷锁也应声而碎。混乱与暴力,如雨后的毒蕈,在湿热的空气中疯狂滋长。
官差们扔了官服,成了最凶恶的匪徒。囚犯们砸开镣铐,成了嗜血的野兽。昔日的看守与被看守者,此刻为了半块发霉的饼子、一件蔽体的破衣,便能以命相搏。
李昭蜷缩在漏雨的茅草棚一角,高烧让他浑身滚烫,意识在清醒与昏沉的边缘反复撕扯。
他已经三天没有进食了,只有在下雨时,才能挣扎着伸出干裂的嘴唇,接几滴混着泥腥味的雨水。
身上那件早已看不出原色的囚衣,被连日的雨水浸泡得又湿又重,紧紧贴在嶙峋的骨架上。衣衫之下,是纵横交错的伤痕,旧的结了痂,新的还渗着血水,在闷热潮湿中散发出腐烂的气息。
三年前,他是长安城最明亮的少年,岐王世子李昭,生于锦绣,出入云霄。
三年后,他是流放地一个无名的囚犯,比最低贱的蝼蚁还要不堪。
他以为自己会死于瘴气,死于毒虫,死于某个官差心情不好时随意落下的一鞭。可他都挺过来了。那支撑着他一口气的,是深深刻入骨髓的恨意。
他闭上眼,就能看到岐王府冲天的火光,看到父亲被斩下的头颅,看到母亲饮下毒酒时决绝的眼神。
他要活下去。
活下去,回到长安,让那些构陷他家族的仇人,血债血偿。
可现在,他似乎连这最后的执念也快要抓不住了。
棚外传来一阵喧闹,几个刚刚砸开镣铐、眼露凶光的囚犯冲了进来,为首的那个,正是平日里最喜欢用鞭子蘸盐水抽他的牢头。
“他娘的,听说这小子以前是个王孙贵族,”那人啐了一口浓痰,一脚踹在李昭心口上,“这身皮肉倒是生得细嫩,不知能换几个钱。”
李昭被踹得蜷缩起来,喉头涌上一股腥甜,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抬起头,那双曾灿若星辰的桃花眼,此刻只剩下死水般的沉寂和一丝幽微的冷光。他看着那人,就像在看一个死物。
这种眼神激怒了对方。
“还敢瞪老子!”那人狞笑着,从腰间抽出一把锈迹斑斑的短刀,“反正都要死了,不如让老子先快活快活。把他衣服扒了!”
另外几人立刻如饿狼般扑了上来。
布料撕裂的声音刺耳地响起。
李昭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挣扎着,却只是徒劳。冰冷的刀锋贴上了他的脸颊,那人粗糙的手指在他身上游移,带着令人作呕的恶意。
绝望,如冰冷的海水,将他彻底淹没。
他不是怕死。
他只是不甘。
不甘心就这样屈辱地、无声无息地死在这肮脏的角落里,连复仇的序幕都未能拉开。
他张嘴,狠狠咬在抓住他肩膀的那只手上,几乎用尽了毕生的力气。
“啊——!”那人惨叫一声,反手一记耳光狠狠扇在他脸上。
李“嗡”的一声,李昭的耳中只剩下轰鸣。
他看着那人举起短刀,对准自己的心口。
罢了。
就这样吧。
父亲,母亲……昭儿无能,来生再报血仇。
他缓缓闭上了眼。
预想中的剧痛没有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