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昭垂下眼帘,长长的睫羽在眼下投下一片浅淡的阴影,遮住了其中一闪而过的、冰冷的讥讽。
他要的,就是所有人都这么认为。
一个被权势者强取豪夺、身不由己的可怜禁脔。无害,脆弱,除了依附于那个强大的男人,再没有别的生路。
这正是他最好的伪装。
接下来的日子,李昭的态度似乎“软化”了许多。他不再用那种冰冷的沉默来对待王大石,偶尔会主动与他说上几句话,问一些军中的操练日常,或是北地与岭南截然不同的风物人情。
他的谈吐文雅,见识广博,哪怕只是寥寥数语,也让王大石这个大字不识几个的粗人佩服得五体投地。王大石越是与他交谈,便越是觉得,这位先生简直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什么都懂,什么都知道。
也正因如此,王大石对他的同情与日俱增,对自家将军的腹诽也达到了顶峰。
多好的一个人啊!谈起诗书典故、山川地理,那双眼睛里才会有星星点点的光亮。可惜了……真是可惜了,竟落得如此境地,被将军这般人物……困于这方寸军帐之内。
王大石不止一次在深夜巡营时,看到将军高大挺拔的身影,如一尊沉默的雕像,长久地映在内室的帘帐上。他知道将军就站在里面,看着床上熟睡的人。而往往第二天,徐先生的脸色便会更苍白一分,眼下的青黑也更重一分。
王大石在心里,把自家将军骂了不下千百遍。
半月时光,在岭南连绵的雨水中悄然流逝。
李昭身上的伤好了大半,鞭伤结的痂已经脱落,留下深浅不一的粉色新肉,虽然依旧可怖,但至少不再动辄撕裂流血。他已经能下床自由走动,只是身形依旧单薄得厉害,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陆重山的命令也终于下来了:拔营,北归。
岭南的瘴气与湿热被铁蹄远远地甩在身后,朔方军一路疾行北上。车轮滚滚,风物的颜色由南国的浓郁苍翠,逐渐变得苍黄辽阔。李昭独自坐在一辆宽敞而平稳的马车里,他没有去看沿途的风景,只是隔着厚重的车帘缝隙,用一种审视的、冷静的目光,静静观察着这支庞大的军队。
令行禁止,纪律严明。
哪怕是长途奔袭,每到一地安营扎寨,巡逻、警戒、埋锅、操练……一切都井然有序,没有半分懈怠与混乱。这支军队的每一个人,都像是庞大战争机器上一颗精准咬合的齿轮。他看到了这支军队的魂,而那魂魄,便是陆重山。
他对陆重山的恨意没有减少分毫,可心中却又不得不承认,陆重山治军的才能,远在他那位只会纸上谈兵的父亲岐王李业之上。
进入朔方地界的前一夜,宿营之后,陆重山终于再次踏入了李昭所在的营帐。
这一次,他没有靠近床榻,只是站在门口,将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衣物和一份崭新的户籍文书放在了帐内的矮桌上,昏黄的烛火在他深邃的眉眼间投下浓重的阴影。
“明日便入灵武大营。”陆重山的声音一如既往的低沉,听不出情绪,“你过去的身份,不能再用。”
李昭走下床榻,赤着足踩在厚厚的地毯上,步履很稳。他走到桌边,拿起了那份户籍文书。
“徐福。”他轻声念出上面的名字,那两个字,笔力雄浑,锋芒毕露,是他熟悉的、陆重山的笔迹。
他展开文书,目光落在身份那一栏上。
“清客幕僚?”他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笑声在安静的帐内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丝玩味的、尖锐的嘲弄,“将军倒是看得起我。”
陆重山没有接他的话,幽深的目光落在他单薄的身体上,只道:“换上衣服,遮一遮。”
桌上摆着的是一套天青色的宽大文士袍,料子是上好的蜀锦,入手丝滑冰凉。层层叠叠的广袖和繁复的衣摆,足以将他身上尚未褪尽的伤痕,以及这具被折磨得过于纤细、失了男子气概的身形,都遮掩得严严实实。
李昭没有拒绝。
他当着陆重山的面,动作坦然而缓慢地褪下了身上那件松垮的中衣。
昏黄的烛光下,那具曾经如美玉雕琢般的身体,此刻却布满了新旧交错的疤痕。背部尤其可怖,大片大片的鞭痕如同丑陋的蜈蚣,盘踞在他白皙的皮肤上,诉说着那些不堪回首的折辱。
他清楚地看到,站在门口的那个男人,高大的身形在一瞬间僵硬如铁,垂在身侧的手骤然收紧,骨节根根泛白。
一股冰冷的、扭曲的快意,从李昭的心底升起。
他就是要用这种方式,时时刻刻地提醒陆重山,也提醒自己——他们之间,是何等不堪的关系。是施予和承受,是掠夺与被掠夺。
他慢条斯理地,将那身繁复的文士袍一件件穿上。宽大的衣袖垂落,遮住了他瘦骨嶙峋的手腕和腕上狰狞的旧疤。他走到铜镜前,将一头鸦羽般的长发用一根木簪松松地束在脑后,又从行囊里取出一顶帷帽,戴在了头上。轻薄的白纱垂下,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线条优美的下颌。
镜中映出的,是一个身形孱弱、面色苍白的文弱书生,眉宇间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阴郁,仿佛久病缠身,弱不禁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