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配合默契无比,每当虞清宴唱出一个完整意义句的末尾,十二人便恰在气息将竭未尽之际,迅速接上一句短促尾语:—神鉴之—,诚动之—”
这些短句节奏精准、气势惊人,像在祭祀的祷文上,重重盖上了一个代表信仰之力的精神印章。
段燎趴在冰凉的洞口岩壁上,之前那点等着看笑话的轻佻和故意撩拨的恶趣,此刻就像被狂风卷走的微尘,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忘记了呼吸,浑身肌肉紧绷,眼睛瞪得滚圆,死死地盯住岩壁前那个立于众人中心的素白身影。
那张冷硬英俊的脸上,此刻每一寸线条都绷紧,不是因为用力唱歌,而是因为一种极致专注的精神状态,额角甚至因高度的专注和气息的长久绵延,沁出了一层极细密的晶莹汗珠!但那双深潭般的眼眸,即使在火光跳跃下,依旧沉静无波,似乎所有的精神和力量都倾注于这古老的韵律和祭祀的意境之中,那种虔诚、专注、甚至带着一丝以身献祭般肃穆的神情,拥有一种无法形容的威慑力,压得人喘不过气。
段燎从没见过这样的虞清宴。
不再是隔壁冷漠的邻居,不再是那个把他当空气的冰坨子。
此时的他,清冷依旧,却被这古老的仪式赋予了一层近乎神灵附体的神圣感,那份专注与肃穆,沉甸甸地压在了段燎的心头,他之前所有的小算盘、小恶意,在这股纯粹的精神力量和仪式的神圣气场面前,脆弱得像一张一捅就破的薄纸。
王铁柱看得入神,眼睛里的敬佩都快溢出来了,他凑到段燎耳边,激动又神秘兮兮地用最小的气声说:“段哥,清宴哥这祝词是给山君娘娘听的,听说里面每一句都是真的,不能乱讲乱问,对娘娘不敬的话,说了……是会应验的!”
段燎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他想张口,想说点什么,哪怕是一句无意义的吐槽,可是当他目光再次落回虞清宴那张被汗水浸湿了额角鬓发、写满了无上庄重与专注的侧脸,感受着那股如山似岳般沉重的祭氛…他发现自己的喉咙发紧,连一个最简单的音节都发不出来。
刚才在殿里对着山神娘娘像信口胡说虞清宴算个屁的张狂劲儿,此刻,一种混合着惊惧、震撼、一丝后怕、还有被这场景彻底击穿所有武装的狼狈感,让他后背的汗毛根根倒竖,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仿佛要躲开某种看不见的、来自冥冥中的注视,那只原本揣在裤兜里准备随时搞点小动作的手,不知何时已经收了回来,按在了自己汗津津的脖颈,那片刚刚被山神娘娘像凝视过、此刻又被这震撼祭祀场景惊得寒毛直竖的后颈皮肤上。
低沉浑厚的十二人齐和声在虞清宴那句绵长有力的—神鉴其诚后—,如同奔涌的地河缓缓收束,渐至低沉,最终化作袅袅余韵,萦绕在巨大洞穴嶙峋的岩壁和钟乳石间。
主祭的最后几句祝祷词早已化为静默,但那股因极度专注和虔诚献祭而形成的、沉重到几乎令人窒息的无形力场仍未散去,虞清宴微阖的双眸缓缓睁开,那双深潭般的眸子并未立刻恢复平日的清冷疏离,反而残留着一丝如神性浸染后的片刻余留。
就在这余韵未歇、肃穆空气如铅块般沉滞的寂静里,他那的眼眸毫无偏差地扫向了洞口的位置,那两个一上一下、叠罗汉般小心探出的、自以为隐藏得很好的脑袋。
几乎是目光触及的同一刹那!
处于下方的那个板寸头、因为刚才震撼场景而微张着嘴的段燎,身体做出了比大脑反应快十倍的应激反应。
段燎的身影仓促缩回藏身之处,那颗还带着没完全褪去惊骇神情的脑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瞬间矮身、缩颈、向后猛退,动作快得只留下一个狼狈的残影,瞬间就从洞口边缘那点微弱光亮的映照下消失无踪。
他这猛然一缩,原本趴在他上方、正看得痴迷入神、满眼都是敬仰星星的王铁柱,他甚至还没完全反应过来段燎怎么就突然消失了,脸上的崇拜与困惑交织,显得傻愣愣的。
但下一秒!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猛地从王铁柱身后的探出一把就薅住了王铁柱后颈子那片敦厚的软肉。
那只手的主人显然是用了十成十的力道和怒气。
“哎呦我。。。!”王铁柱只来得及发出半声惊呼,整个人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道硬生生往后拖拽出去,他那张茫然又惊慌的胖脸在洞口的光影下狼狈地一闪而过,随即也彻底消失在深邃的回廊黑暗里。
虞清宴清晰地看到了这幕,那双刚刚从祭神余韵中抬起的眼眸深处,墨色沉得更幽暗,方才因虔心颂唱而略显苍白的冷硬轮廓紧绷了一下,薄唇抿成一条直线,一丝冰冷的愠怒混杂着强烈的果然如此的鄙夷,昨日那声“美女”已然是极致的失礼与轻浮,今日擅闯祭神禁地在前,更于如此庄严圣神之刻偷窥在后冥顽不灵,不知廉耻,愚顽粗鄙,简直是对山君神威和这肃穆祭祀最直接的玷污,如此不知尊卑礼数、行径如同山间猴狲之辈,根本配不上站在这片承受香火浸润的土地上。
就在这时,站在祭司队伍前方不远处的族老王德全,也是那日段燎与王震在村中遇见的那位德福叔王德福的亲兄长,一位须发皆白、身板却依旧硬朗的老人,捋了捋花白的长须,步履沉稳地越众而出,走到了虞清宴面前几步远的地方。
王德全的面容如同经年的古柏,沟壑深刻,却丝毫不见浑浊,反而目光如炬,炯炯有神,他看着眼前站得挺拔如松柏的年轻人,眼底有着不加掩饰的赞许和期许。他微微颔首:“清宴啊,词唱得好哇,才一个多月的功夫,你这腔调气韵、仪轨唱念,就已把老祖宗留下的这些规矩吃得透透的了,难得,难得。”他再次肯定地点了点头,满眼都是后继有人的欣慰。
“不过,后面的路还长着呐,主祭之责,词唱仅其一艺,最重要的‘引山魂,祭四方’的仪舞,才是大祭的核心,仪舞关乎天地沟通,不容一丝差池,回头我让你王靖叔,手把手教你。”
虞清宴方才眼底那一闪而过的冰冷怒意,在接触到王德全长者赞赏且期许的目光时,他面上那份因段燎产生的冰冷锐气霎时敛去,换上的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恭谨和谦逊,他后退半步,双手置于身侧,对着这位德高望重的族中长老极其郑重地做了一个标准的深揖,姿态流畅自然,带着古礼的庄重。
“是,德全爷爷。”
声音沉静舒缓温润,带着晚辈对长辈绝对的尊重和承诺。
王德全满意地捋须而笑,眼角深刻的纹路都舒展开来。
而此刻,在洞口那片石阶下方,远离松明火光投射区域的阴暗角落里。
段燎背紧紧抵着冰冷湿滑的岩壁,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腔还在因刚才那惊心动魄的对视和王铁柱被他连累拖拽而剧烈起伏,他的一只手还死死攥在王铁柱后领子上,把憨厚的胖子勒得龇牙咧嘴,胖脸上憋得通红,却又不敢大声嚷嚷。
段燎的心跳快得像是在擂鼓,那洞中余音环绕的森严祭氛、被虞清宴那双冷瞳孔扫过的瞬间惊悚,他之前的轻佻、看笑话的恶趣味、甚至那点不服气的撩拨劲儿,此刻被轰得渣都不剩。
他甚至能清晰回忆起刚才在殿里面对着山神娘娘像,那句作死的戏言“虞清宴那小子算个屁……他能跟您老人家比吗……”此刻这句话跟回旋镖似的,带着冰冷的嘲弄狠狠砸回他自己头上,砸得他后心发凉,头皮发炸。
“活该!叫你嘴欠!”他在心里狠狠骂了自己一句。
一股难以形容的狼狈感席卷全身,他想立刻逃离这个鬼地方,离那个眼神像刀子一样的虞清宴越远越好,离这邪门透顶、像被整个山头默默注视着的山君殿越远越好,他再也不想碰这破地方一根毛。
“走走走!快走!”段燎喉咙发紧,带着一种逃命的紧张,推搡着被他勒得差点翻白眼的王铁柱,“妈的,这地方不待了,太……太邪性了!”他甚至不敢再抬头看一眼那洞内光亮处模糊的人影。
王铁柱被他推搡着,揉着自己差点被勒断的后脖筋,委屈巴巴地小声嘀咕:“段哥……你……你刚……”他还想说段哥你刚才缩得也太快太猛了,差点把他摔个狗啃泥。
段燎哪还有心思听他抱怨?刚才那一眼的威吓力远超任何暴力,他只想立刻冲下山,回到他那虽然简陋但至少有墙有门的安全小屋里,他扯着王铁柱,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跌跌撞撞地顺着那陡峭、湿滑、布满苔藓的天然石阶向下狼狈逃窜,脚下趔趄不断,连昂贵的球鞋踩在石缝积水里溅湿半条裤腿也浑然不顾。
在他身后,巨大的山腹岩洞内。
松明火把依旧跳跃着,将虞清宴素白的身影拉得修长,投映在如同山岳巨壁般的原生岩面上,他对王德全再次欠了欠身,目光温和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