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分合,朝代更迭,盛衰循环,皆是人世间反复发生的事,无甚稀奇。但历史总在司空见惯的规律中,涌出一二令人惊异的结果。
大庆属赫连,在前朝刚刚起动乱的二十余年前,就是这样一件让人无法想象的事。
赫连一族,时乃朝中平平无奇的一支将门。在一个已经延续百余年的朝代中,依靠在军中一仗一仗把地位打出来的武将,无论如何也比不过那些腹有笔墨诗书、胸怀治国韬略的文臣。
且何人能有读书、思考天下治理的条件与能力?自然是一代又一代积累,坐拥财富与地位,纵使朝代变迁,也根深蒂固屹立不倒的世家。
文臣,多出世家。这是千年不变的事实。武将的天地,则在天下大乱中。
可即便乱世降临,一个单纯的将门至多也是替什么人夺取天下,然后继续做那个人的镇国门神。位置再高,也是臣。那么赫连一族——特指赫连瞻定,凭何跳出窠臼,成为君主?
原因之一,在于他有一个来自前朝最大世家的嫡长女正妻。还是一个才华横溢、胆大心高,自小就在族中横行,十六岁即夺得一院掌家之权的强悍女子。赫连瞻定得到她,就得到了赵氏家族的支持。
征战十几年,赫连瞻定如何在战功之外立君威,从单纯的军将变成一个令人从方方面面都愿意臣服、追随的主公,背后少不了这个世家妻子的指点与辅佐。若无赵氏做最初的支持,也不会有稍后的奚氏、陈氏、刘氏、胡氏……
总之,武功可以成就一个赫连将门,但唯有依靠这些拥护与臣服,赫连才能成为一朝皇族。这些,是赫连瞻定一直谨记心中,也一直想摆脱的东西。
他称帝之后,不曾如诸多开国君主那样斩戮功高者,也没有急着清洗心怀异志者。因为他有意让朝野内外保持一种浑浊,这种浑浊是他当政之初寻求各方势力平衡的办法。
在浑浊中,他慢慢布局、落子。而理想中浑浊之策结束的标志,是立储。
我和赫连铖都曾说,他迟迟不立储,是因为自己还年轻,不愿有确定的人盼着他死。
其实这不对,至少不完全对。有一个人会定定盼他死,固然是件不悦之事,但还远远不如破坏他的布局节奏来得痛苦。
这些,是我庆元十一年在莱北想明白的事。因为当朝堂上的决策者逐渐由赫连瞻定变成赫连境,我在臣子之位上,能够体会到其中种种差别。两相细究,前者曾经隐秘的意图,就渐渐显露出来了。
我感到唏嘘,并在唏嘘中接受新决策者的风格和意志。在那调回京城前的半年中,我远在千里之外,已然以一个单纯的臣子的角度,慢慢感受到了赫连境的改变。
也意识到,我们之间终将产生与从前不同的距离。或许有一日,近处不再近,距远方同心。
至十月,我再次归京。
赫连境早早为我备好一套府邸,就在他的太子府隔壁。两府之间有一段墙被拆掉,修成一条通幽之路。路两旁种满花草,其中紫藤的藤蔓茂密,互相纠缠,架成一道花顶。更有蔷薇在侧,增添色彩。
他兴致勃勃,说:“两府相傍,比邻而居,又秘密相通,岂不美哉?”
这自然是好得不得了的心思,我无处挑剔,也无法拒绝。但好长时间,我这府邸的大门牌匾没有落下一个名称。因为我是卸任莱州兵马都监回朝,此刻陷入了一个无职之境。
赫连境想让我在朝中任一个吏部官职,却遭群臣大力反对。理由是,我既非世家出身,又无科举功名,还是一个无根之人、在册内侍,怎能成为一名天天出入朝堂,日日得见天颜的重臣。
这话又有道理,又可笑至极。
道理是亘古以来的道理,可笑在于其现实样貌。出入朝堂得见天颜,此等殊荣,反而是他们最为轻视的后宫内官,最易得到。
议事那日,赫连境因挫败而黑脸,倒是已沦为吉祥物的赫连瞻定在帘后龙座笑了。
待众人议论稍定,他开口道:“虹羽啊,看来你安身立命之去处,还需朕为你筹谋一二,散朝后到福宁殿来吧。”
我目视赫连境,他并不语。
我便拜谢君恩:“臣领旨。”
到福宁殿,殿内只有赫连瞻定、我、奉吉敏。赫连瞻定仍然病怏怏的,躺在榻上。还给我赐座,让我坐到卧榻跟前,彼此面对面。
他问:“你还是想待在镜儿身边吗?”
我想了想,回答:“臣不知君上何意。”
“没有什么意思。只是念你本性纯善,而因朕一时之失,使你在这宫廷争斗中浮沉数年。往后日子,更少不了失望伤心,譬如。。。。。。譬如皇后与逢昭。。。。。。对我。”
他说这话时,脸上竟泛起深深的追思和愧意。我脑中思绪万千,几乎就要以为自己与赫连境那点私情已被他知晓。但细细分辨,推想应该不至于,他只是言我这死心塌地追随的处境。
我又回道:“臣乃大庆子民,在册内侍,是待在太子殿下身边还是往别的去处,自然皆由天家决定,如何能自己说要与不要。”
他听罢,叹笑:“骨头硬,脾气臭,嘴上还不饶人,你啊!”说话间连连摇头,表情无奈。
末了,才道正事:“你若不愿远离宫廷朝堂,就回宫里来做个宣政使吧,职任内侍省左副都知。太子在殿上自是不愿损你脸面让你回内宫的,但这必定也是他最希望你坐的位置。”
闻言,我大惊,因为这与我暗中判断别无二致。
赫连境如今以太子之位行君主之权,而我的情况,离他最近、最有用、最安全的位置,就是贴身内侍。只是我已在外做过一地最高军长,无错无过却回任内官,的确算是有伤颜面的任免。
我的惊,三分为这相同的思索,七分为赫连瞻定竟会替赫连境做其最想要的安排。
见我这反应,他轻嗤一声:“怎么,你以为他逼我立储,我就会与他势不两立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