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够了!”父亲压抑着怒气。
表姨停顿片刻,再说话时娇柔了许多:“师兄如果不喜欢孩子这个乳名,我不提便是了。他名境,国境的境。境儿上有两位兄长,母族皆乃权贵。只有我,无权无势,得封贵妃全凭昔日追随君上打天下。若我是男子,或可封候拜将,偏偏只是一介女流,能讨要的只有一个后宫妃位。行军多年,我几次大伤,底子早已糟蹋,无法再生育。君上如今莺燕环身,待我只有义,没有情爱。境儿年幼,若我有不测,他便无依无靠。深宫之中,他总该有个可信可依之人。这人,若非我所出,就只能是阿熹姐姐的孩子。师兄,即便不念往日情谊,不信我待姐姐的真心,这个理由,你总该信服吧?”
父亲不语。
他这样的沉默,我是熟悉的。不用见他面,我也知道他脸上漠然。表姨这样推心置腹,我虽理解得不甚深刻,也被那可怜心酸所感染,希望父亲善良些,说句信她又何妨?
可父亲就是久久不语。
表姨终于绝望,兀自苦叹,口气变凉了:“罢了,师兄既然坚信我是那贪图荣华,居心叵测之人,我也没什么好辩解的。我本也无需辩解,虹羽随我归去,是天经地义的事。师兄,你请回吧。”
这话音刚落,室内陡然间响起一种奇怪的推搡声。我困惑了一下,既好奇里面情形,又担心父亲突然出来,那样我就会被抓个现行,定受大罚。便犹豫着,拿不准是留是走。
踟蹰间,我右脚向后迈了半步,忽地踩到什么。倏然扭头,看到阿熹。他眼疾手快,立即捂住我嘴,将我的惊呼堵在喉中。
“嘘。”他对我竖起手指。
我点点头。
他放开我。
我们一同趴在门边偷听,气氛变得更加神秘刺激。过了一会儿,没再听到争执,也没有更多推搡动静。我们大起胆子,双双缓缓挪步,小心探头去看。看到父亲与那位表姨拥吻在一起。
我记得,彼时我脑中一下空白,是阿熹拖了我一把,我便傻愣愣随他拉着走。我不知他要拉我去哪里,但知道在这院里应该不妙。于是路过来时的墙洞,我马上反过来带着他钻洞而出。
我们一路狂奔,跑到深林山溪边,累得渴了才停下。两人俱跪在溪边大喝一通,又捧水洗脸。待静下来坐在山石上发呆,各自衣服都湿得七七八八了。彼此面面相觑,都觉得对方怪可怜。
那时他刚过完九岁生日,我们都不算太小了,已经懂得太多。从那互相可怜的眼神中,也都懂得对方懂得。我们还都读过书,见过许多世间人,听过或看过许多世间事,因而那一刻竟无比共情、相知,确信对方与自己产生了同样的哀愁与忧伤。
然而频频对视,却不知聊什么。直至夕阳西下,夕晖透过树林撒落在石上、水里,飞鸟自林中成群振翅掠过,他兴奋起来,跳着又呼又叫。
“哇!哇!哇!”
我顿感优越,嗤笑一声:“没见识。”
“是啊!”他低头看我一眼,“没见过啊!树上还有鸟儿吗?每棵树上都有吗?为何它们一齐飞走了?它们叫什么名字?”
这些问题个个简单,那时我却因太习以为常,从未追究过,竟语塞答不上来。只好胡说,当然还有,每棵树都有,山里还多着呢,鸟儿一旦想去玩耍便呼朋引伴,于是一大群一齐飞走。
他全信了,走过来靠近我坐下,瞪眼看着我:“你常来看鸟儿吗?”
“不常来此看,在家里也能看着。”
“住在山上真好啊。”
我想到那表姨非比凡俗的姿容,便兴致勃勃,想换个人探听,于是问道:“那你和你阿娘住在哪里?”
“从前住在军帐里,去年开始,就住在宫殿中了!”
“宫殿?是神仙住的那种吗?”
“神仙住的哪种?”
“我不知啊!不过以前有人告诉过我,神仙就是住宫殿的。宫殿的房子都很大,很多,比清涧山庄大百倍,我可不服。你知道吗?清涧山庄是整个都安郡最大的庄宅!”
“哇!”他引颈凑到我眼前,惊叹道,“这么厉害!”
我也很自豪,直起身垂眸睨他:“那么你家呢?是怎样的宫殿?有多大?”
“我不知道有多大,因为我和娘亲只住其中一间。娘亲说,等我长大,像父亲那样厉害,才能走遍所有宫殿。”
我明白了:“这么说,宫殿并不是你的家。”
他皱眉反驳:“胡说!宫殿自然是我家!”
我又不太明白了:“宫殿是你家,你为什么不能走遍它?”说着话,我脑中灵光一现,又有了新理解,“宫殿是你父亲的家,你和阿娘是你父亲的客卿,因此不能踏足家主不许去的地方!”
我说的,正是清涧山庄的规矩。庄中有小住的宾朋,有长住的客卿,有习武的徒弟,有卖身于厮的仆从。后三者也都会说清涧山庄是他们的家,但他们自然不可擅自踏足祖父母、父亲和我的院子。我分辨着,他与他娘不会是徒弟,也不会是仆从,那只能是客卿了。或是与之类似的什么人吧。。。。。。
为了让他明白我所指,我好心按此解释了一番。他起初急欲反驳,之后便渐渐闭嘴。待我解释完,他紧闭着口退回原来的位置坐着,整个身体并得紧紧的。
“你怎么了?”我又觉不妙。
“没事。”他摇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