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的十分钟,傅莲时心潮澎湃,一瞬不瞬看着门口。后来看得累了,他就坐到背对着门的那边,故意不看。
要是门口没有动静,他不至于失望,但要是锁舌突然响了,对他而言会是莫大的惊喜。
分针走得慢,好半天,才把一片银杏叶一样的距离磨过了。有些传闻故事说,德国人特别严谨,和别人约定好七点钟见面,早一分钟也不会现身,一定要真正七点敲门。
七点整,秒针又微微偏过去一个角度。突然之间!门“笃笃笃”敲响。傅莲时浑身热得厉害,从耳尖烫到脖颈,消都消不下去。他一跃而起,一路跑到门口。外面站的却不是飞蛾,而是刚刚那个服务员。
服务员低眉顺眼说:“您好,我来上菜。”
风从走道刮进来,傅莲时觉得清凉了:“人还没来齐呢。”
“约的是七点钟上菜,”服务员说,“您要等一会儿吗?”
先上菜,飞蛾来了就不必再等。傅莲时侧过身子,让服务员推小车进屋。
第一道,自腌泡菜,紧接着是,康乐招牌名菜桃花泛,红糟鸡丁,瓜枣,翡翠羹。三菜一汤,价格昂贵的大菜,都是飞蛾提前点好、提前结账的。蚂蚁他们请的一顿午饭,未必有这样的规格。
菜上齐了,飞蛾还没有来。桃花泛是炸菜,凉了就不好吃了。那油香味一阵一阵飘来,傅莲时心急如焚,又不好意思动筷子。
服务员带上门,傅莲时仍旧背对门口坐着。冷清的明月升过胡同,升过瓦片上的枯树枝。夜色照入室内,即便开着电灯,四下还是变得幽暗。
古代人会说“一盏寒灯”,其实古代的灯要么是牛油蜡烛,要么是菜油灯,是暖红色的,明火。明火和寒怎么搭得上关系呢?永远是灯越红,显得内心越蓝、越冷、越凄清。渐渐地傅莲时闻不到饭菜香,也不知道是在屋里呆得太久,闻不清楚味道,还是它们真的一点一点冷却下去了。
他心里有种预感,今晚也见不到飞蛾。
飞快瞥了一眼挂钟,现在是七点半。过得七点这个坎,分针走得就比之前快许多。要是八点还不现身,飞蛾大概就不会再来了。
门又笃笃笃响了三声,傅莲时说:“请进。”
进来的果然又是服务员。见他一道菜没有动过,服务员道:“我们的招牌菜,凉了就不好吃啦!”
傅莲时点点头说:“没关系。”
服务员端着个饼干盒子,摆到桌面上来。傅莲时心想,康乐这样的大餐厅,怎么拿饼干做甜点?凑近了一看,还是个脱皮生锈的饼干盒子。服务员道:“这是飞先生留给您的。”
傅莲时又点点头。直到服务员退出去,他才反应过来,这盒子就是飞蛾送给他的礼物。
盒子非常大,两拃长宽,拿起来沉甸甸的。上下铁皮凹进去,咔哒作响,旧铁皮的通病,但是里外都擦得锃亮,滑溜溜的没有一丝灰尘。
傅莲时掐进盖子缝隙里,一使劲。盒盖背后贴着一张纸片,写道:送给傅莲时。
他立刻知道了,飞蛾一开始就没打算来!这盒子是一早转交饭店的。
否则要是临时有事,飞蛾宁愿送个盒子过来,也不肯上楼见他一面么?他又不会缠着飞蛾不放。
傅莲时鼻子一酸,五个字变得朦胧。他走到窗户旁边,推开一条小缝,不住地擦眼泪。夜风吹得脸上一片冰凉。
贺雪朝见蚂蚁和高云见尺蠖,都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为什么轮到他就不一样了?
本来他不爱哭的,尤其不因为委屈而哭。比如上学挨批评,打架受伤,家里没有人。只要忍受,涂红药水,过好自己的生活,一切都无所谓。世界给他出了题目,他再不擅长做题,总能够慢慢找到解法。但为什么兜来转去,他永远是如此地寂寞?
门开了。傅莲时大惊,见是那个服务员,他又飞快地转回去。
服务员是进来送菜的,忘记敲门,更没料到他在哭,赶紧问:“您需要帮忙吗?”
傅莲时被她揭穿,叫道:“别管我!”
那服务员说:“盒子应该早送上来的,今天忙忘记了,耽误您时间。”把一碟子红果羹放在桌上,当作赔礼。傅莲时擦干净脸,尽力不动声色,坐回位置。
盒子塞得满满当当的,粗略一翻,几乎全部是本子。有新有旧,牛皮纸封面的,皮面的,铁丝订的,线订的。傅莲时挑了一本最旧的,从头翻起。
这是飞蛾学贝斯的笔记。飞蛾是个挺认真严谨的人,笔记写双面,密密麻麻,还抄了一些练习曲的曲谱。第一页写,贝斯的轮指技法,双轮指,三轮指,写弹琴永远要记住靠弦,后面跟两个感叹号,很好玩。往后是别的技巧,slap,点弦,练得越来越好了。
除了演奏的笔记,还有飞蛾学作曲的心得。从书上抄下来,各式各样的乐理知识,调式分析。傅莲时翻回扉页一看,一九八二年的本子。大约是十五六岁的飞蛾写的,比自己还小一点儿。
别的笔记,有些是昆虫乐队的演出记录,有些则是价目表。排练室多少钱租一天,某地址某店,印海报和门票,每十张多少钱。更有甚者,某地址某乐器行,老板是奸商,谁都不要去。可见飞蛾也是个很爱操心的人。
盒子里最多是英语作业本,因为英语本四根线,刚好用来写四线谱,底下空白还可以填歌词。飞蛾的少年时期,过往一切,一笔一画,涂改和犹豫,突然展开给他看了。傅莲时越看,却越感到一种无名的忧愁。
他忍不住又哭了一会儿,抬头再看挂钟,已经九点,马上到打烊时间。饭菜凉得不能再凉,荤油都结块了,白花花铺了一层。傅莲时很不好意思,叫来服务员打包。筷子一划,摆盘毁尽。
傅莲时提着一大堆剩菜,肚子饿得要命,摇摇晃晃下楼。大堂基本上清空了,两个服务员在擦桌子,拣杯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