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下,车厢内陷入长久的寂静。就在陆曜怀疑萧绥已经睡着了时,又听萧绥缓缓开了口,声音里夹着些难掩的疲倦与寒意:“权争倒在其次……在我看来,这件案子背后真正的用意,乃是一场对天下女子的绞杀。”
“绞杀”二字吐出口来,重逾千钧。
陆曜心中陡然一凛,黑暗中虽看不清萧绥的脸,但依旧循着她声音传来的方向抬起了头。
萧绥接着道:“陆曜,你难道未曾留意,这案子涉事的三人全是女子么?”
陆曜略有犹疑,尚未接话,萧绥已然语气平缓地把话续了下去:“自圣人推行男女混榜以来,三甲之位几乎全被女子占据,朝中女官的比重也随之越来越大。虽说科考施行誊录制,试卷皆送与专人重抄誊写,遮掩考生的身份,可是天下男子们岂能甘心长此以往地处于下风?如今这窦淼与曹涵出了事,更牵扯上郑攸宁这样女官中的翘楚,他们岂肯轻易放过?”
话到此处,她眼里浮出一丝冷笑:“他们要做的,不过是借着舞弊案的由头,诟病女子登科皆因旁门左道,以此为柄,大作文章。郑攸宁一旦被坐实罪名,便等于撕开了缺口,朝堂上下女官们便将被牵连其中,一个接着一个被拖下水。”
陆曜皱眉:“属下愚钝,难道这便是……”
“是剥皮见骨,文臣们惯用的伎俩。”萧绥抬手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声音里透出几分沙哑:“先从小事发难,然后一点点往深处刨根究底,轮番弹劾。此法可在朝堂上掀起一道漩涡,只要这道漩涡不休止,便可以源源不断地牵涉进更多的人,直至将敌人彻底铲除干净。我自小长于深宫,见过不少名臣就折在这样的手段上。”
符生试探着发问:“那主子可有对策?”
萧绥没说话,半晌的沉默过后,她若有所思地开了口:“陆曜,你可知这朝堂之上的争斗,其根本靠的是什么?”
“属下不知。”
“人望。”她的声音虽轻,可言语却极具分量:“你又可知为何那些县太爷虽官职低微,却能稳坐‘爷’的名头?”
“请主子赐教。”
萧绥轻笑:“因为县官手底下有人,有一呼百应的乡吏胥吏,他们是真正的根基。而朝堂高官呢,看似风光无限,实则不过夹在上下之间,传话受气,哪里称得上什么爷?眼下御史台上下都等着看我笑话,偏我孤掌难鸣,手底下连个得用的人都没有,也难怪他们敢如此肆无忌惮。”
话音落下,萧绥鬼使神差的想起元璎前几日对自己说过的话。那些意味深长的字句,如针如锥,戳得她一阵心惊肉跳。
原来元璎早已算计好了一切,她在此时将自己安插进御史台,为的便是救郑攸宁。蒋殊一事的结局惨痛,郑攸宁绝不可再步蒋殊的后尘。
这是一项极凶险的考验,萧绥心里暗道不妙。当初元璎力保蒋殊而未成,最终仍使事情发展到血染朝堂的地步,可见当中的阻力有多大。而提及二人在朝中的分量,郑攸宁比当初的蒋殊有过之无不及,想来更会令男臣们为坐实其罪名而拼尽全力。
萧绥根本不敢细想自己即将面对怎样的处境,只知道元璎摆明了是拿自己当刀子使,而成败、生死,只能由她萧绥独自承担。
萧绥攥了攥拳头。
这些年萧氏势微,她为了萧氏的将来一再求稳,尽可能不让旁人挑出错处。如今可倒好,越怕什么越给她来什么。
君命难违,她没得选。元璎是个连亲子也能狠心诛杀的人,又岂会怜惜一个外甥女的安危?
萧绥静默半晌,满心愁绪皆化为呼出肺腑的一口气。她抬手按住眼睛,手掌贴面,往下狠狠捋了一把:“也罢,总之这个案子若想封档结案,必然要加盖我的公印。郑融汤阖不是把我当傻子吗?那我就配合他们演一回傻子,将计就计。演聪明人我怕是会露怯,演傻子……本宫在行的很。”
车轮在青石板路上缓缓滚动,车厢内静极,只余一阵细细碎碎的车辙声,带着萧绥一路回到府中。
深夜,萧绥躺在床榻上,眼睫轻阖,看似安睡,实则脑海纷扰难休。她一遍又一遍地回想着眼前朝堂上的局势,暗自梳理各方势力的关系与利害。想到后来,或许是心神耗费过度,又或是晚间应酬时多饮了几杯酒,旧疾忽然袭上头来,一时疼痛如针扎般密密攒攒地刺在脑仁深处。
她不耐地抬起手,指尖按着太阳穴,缓慢地揉按着,试图将疼痛稍稍缓解一些。见毫无效果,只得从榻上撑起身来,探手自床边的小匣子里取出一包合魂散,伸手去够桌上的水壶。
她行军多年,自立惯了,见夜已深沉,不愿多费周章去使唤下人。岂料水壶一经提起,却发现竟是空的。
萧绥眉心微拧,不耐地重新坐回榻上,略略提高了嗓音,冲着外头唤道:“来人,烧壶热水送进来。”
窗外风雪声仍急,她隐约听见有人轻轻应了一声,竟是个男子的嗓音。
公主就寝时,廊下留人值守是规矩,烧水这类粗使活计也是由外面的人做了,再交由近身的侍女送进来。
一切皆是寻常,萧绥未加留意,只忍着越发强烈的头痛,安静地等着热水送进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