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向命人奉茶,神色缓和下来,眸中阴翳散去,面上浮起淡笑:“前几日圣上新赐的云山晓雾,崔少师尝尝。”
意在彰显圣恩,以示永定侯府在圣上心中地位不低,由不得他胡作非为。
崔述接过茶细品,赞道:“高山雾霭、天地灵秀滋养,甘醇清烈,确乃佳品。”
拳打灯芯絮,白费十二分气力,薛向一时无言,目光转向壁上悬的那把乌木刀。
崔述放下杯盏,随他看过去,戏谑道:“薛侍郎特地将此刀放至客厅待客,是想将我斩于刀下不成?”
薛向没有说话。
“既然不敢,那便撕开窗户纸好说话。”崔述直言,“你奈何不得我,我亦动不得永定侯府,但这银,你今日必须交给我。”
薛向嗤笑出声:“你既动侯府不得,我若老实拱手献银,岂非失智?难不成崔少师今日真要为那公然勒索的盗匪行径,贻笑士林?”
“勒索之言实在有失偏颇。清吏司非不通世故之辈,账查了半年,但凡能拿出真凭实据的,该销的账都销了。剩下呈至御前的,都是诸公使尽浑身解数也未能抹平的。既是贪墨所得,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如何也称不得户部勒索。”
薛向没说话。
“兜圈子属实没有意思,你我二人不若坦诚相待。你之嫡母乃皇后亲姑母不假,章王府旧事,祸不及外嫁女,让永定侯府得以保全章夫人,圣上御极后,也因此对永定侯府多有恩赏。”
崔述将话挑明:“但素闻皇后一直与这位姑母并不算太亲近,章夫人数次上书求见,皆未得召见。圣上频繁恩赏是为愧疚与慰勉,但皇后似乎并无此意。如此,仅凭这层关系,永定侯府的荣宠能延续多久?”
“永定侯府如今圣眷优渥,年节皆有恩赏,但永定侯未得实职,侯府唯一受重用的,实只有薛侍郎一人而已。这还非因你乃侯府长子,毕竟你不得侯爷看中,真要举荐,侯爷定也为其他儿子筹谋。
“你秉性刚直,只论是非,不徇私情,亦不屑权术周旋,因家中龃龉,亦不会将为家族谋利放在首位。如此秉性在朝中实属罕见,故圣上虽知你曾效力先太子,非但不曾贬黜,反而调任刑部要职。个中深意,你当好生思量。”
薛向神色渐变。
“就算翻倍缴还,永定侯在实权衙门先也待得不久,拢共不过六万两银,对百年侯府而言,实在谈不得伤筋动骨。但圣眷正隆的永定侯府一旦低头缴银,其余公卿勋贵必得掂量掂量,自个儿是不是还有资格自恃身份,继续抗旨不遵了。”
崔述执杯,呷了一口云山晓雾润喉,语气淡淡:“于侯府而言,区区六万两,一日内筹齐不是难事。况如果我没猜错,薛侍郎恐怕早有此意,应当暗中有所准备。”
薛向轻嗤一声:“工部贪墨案中,有一女犯曾言‘小人欲通天,需借东风’,我当日对此颇有不屑,认为不过是贪生怕死的脱罪之辞。后来经数次查探才知,当初上疏的御史,入仕前曾至临溪县游学,恐怕与崔少师暗地交情匪浅吧?”
崔述没有否认。
薛向目光幽微,仔细观察着他的神情,接道:“真定县距玉京六百余里,漕河翻船不过两日,御史的折子已递进了明光殿。若往坏了想,崔少师起复以来,怕是在有心培植党羽、散布眼线吧?否则如何会这般快得了确切消息,令御史迅速弹劾,打了工部一个措手不及?”
崔述仍不反驳。
“如此行径,若被查实,纵有从龙之功,怕也难为君上所容。崔少师若不知收敛,早晚引火烧身。”薛向意味深长地道。
“工部贪墨漕粮案,从来只是个幌子,你崔述安想查想颠覆的,一直都是整个朝廷上下的贪墨旧习。好一个国之蠹弊,莫甚于贪,吏治之坏,必始于墨,崔少师野心甚巨,自统御户部以来,等待通宁河工事贪墨案这一必激民愤的东风许久了吧?”
薛向自嘲一笑:“枉我自诩精明,竟稀里糊涂做了你手中刀而不自知,崔少师好算计。”
崔述道:“薛侍郎刚直,想必也不会乐见朝中如此恶习,如何不是心甘情愿做了这把刀?若当初不欲彻查此案,大可以渎职草草定罪了事,何必独扛压力,力主追查到底?更不惜开罪上司和工部,惹得恶名缠身。”
“倒是洞若观火。”
崔述目光落在茶盏中漂浮的茶叶上,彻底摊牌:“你我不过各取所需。你虽顶着侯府长子的名头,实际并无家族助力,一路单打独斗,无所凭依,根基浅薄,又出自那人手下,圣心难以全信。你要投诚,必须力促侯府带头缴银。
“但永定侯府与朝中各方势力牵涉甚广,令尊即便正蒙圣眷,也绝不敢做这众矢之的。我本也犹豫要不要来找你,毕竟一击不成,后面便更难办。后来机缘巧合下得知,永定侯府近来诸多珍宝流水一般地送进了景和宫,想来心中实有动摇,只是不敢为先,妄图两边都不得罪。既如此,我今日来,成算大上很多。”
薛向抬头看他,颇有些意外。
毕竟此事自个儿都不得而知,而他竟能知景和宫事。
崔述接道:“令尊虽不敢主动纳银,但既有动摇之意,便有成事之机。如今我带兵围府,做了这强抢的恶匪,将台阶铺到脚下。这投名状,纳还是不纳,薛侍郎好生想想吧。我在府外静候佳音。”
他说罢便将茶盏一搁,起身作别。
薛向道:“府外天寒地冻,崔少师不再坐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