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既不想搅入冤告、审问、获罪的漩涡,也不想与娜仁、张迁结怨,被赶出去。她要留在於皇寺,这是刻在她灵魂里的底线。
燕王的脑袋踢都踢了,想全身而退已断然是不可能的了。只能选择最理智、最保守的做法——暂时离开娜仁姑姑的势力范围,待她拨云散雾,再考虑下一步怎么做。
福桂再次匍匐在地。
“启禀殿下,年初,奴婢发了一场大热,烧得人事不知,退热以后,把脑子烧坏了,连自己的过去都不记得。奴婢的脑子时好时坏,好的时候挺正常,坏的时候,就会像刚才一样,脑子搅成一团糨糊,做出匪夷所思的事。请殿下责罚奴婢冒犯之罪,把奴婢收入内狱。”
“你的意思……你是发病了?”
“是的,殿下。”
朱霰眉头一蹙:“这就是你所说的生死攸关之事?”
福桂点一点头,额头嘭一声砸地,掷地有声说:“是的,殿下。刚才是奴婢脑子糊涂了,只记得娜仁姑姑吩咐奴婢一定要把蜜水交给和尚师父饮用。她千叮咛万嘱咐,这蜜水绝对不能给旁人吃。”
朱霰问:“这东西是由别人制作,别人叫你端来的?”
福桂回答:“是,殿下。是典膳局余娜仁。她夫婿是殿下左卫百户张迁。”
“巧舌如簧,”朱霰语气里有笑意,“你说你脑子不好,本王却觉得你精明异常。谁也不得罪。谁也不相信,”他顿一顿,“本王不同你绕圈子。你告诉本王,你这样反对本王饮下蜜水,是觉得本王的杯子里多了东西?”
福桂一惊,这燕王脑子里有点东西。
福桂急忙说:“殿下,奴婢真的脑子是坏掉了,不是想阻止殿下夜饮,是姑姑吩咐蜜水只能给师父食用。奴婢看任务不能完成就急疯了。请王爷把奴婢关进内狱,让奴婢好好受罚反思吧。”
福桂清清楚楚听到朱霰念了句“嘴硬”,随后,又听到有来回跑动的脚步声。福桂听到朱霰说:“抬起头。”
福桂抬起头,仰望朱霰。朱霰手里抓着那只金盏,近距离看,盏身雕刻着藤萝莲花纹,十分精美考究。
朱霰说:“既然你说你什么也不知道。本王选择相信你。本王不关押你,饮下此杯,或者,领受四十杖脊。”
宫廷里的杖脊要脱去外衣,趴在一条长凳上,以金瓜痛击脊柱。一个壮年的男子最多挨二十下就会脊断咽气。像福桂这样的小姑娘只需五下。朱霰竟然说要打她四十下!他这是要把她打烂!是要她的命。
从朱霰的言行来看,他早就知道蜜水有问题,且认定福桂和投毒之事脱不了关系。可他还是要福桂选。要么饮下蜜水,为自己的嘴硬付出生命的代价,要么做一个将事情和盘托出的软骨头。
这不仅仅是在校验蜜水是否有毒,同时还在试探她的立场,是屈服于燕王殿下,还是坚定地站在谋害者的那一边。
燕王殿下真是好谋算!
朱霰,这个总是出现在她梦里,与她“生死”对等的名字,是刻在她灵魂里的隐秘。能站在朱霰那边,或者说,接近他,讨好他,掌控他,对福桂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福桂几乎没有犹豫,接过蜜水,仰头一饮而尽。她将金盏交给旁边的火者。
朱霰说:“抬头。”
福桂高高仰起头,让朱霰看清楚自己的脸。
朱霰目光炯炯,观察着福桂的神情变化。福桂有双会说话的大眼睛,因为刚哭过,眼珠子湿润而明亮,从这双眼睛里看不出任何痛苦、悲伤和害怕,反而是渴望,像是猎手看着到口的猎物。
他们在大和尚呼噜震天声音中对视了足足半刻。
朱霰终于转过身,又坐回蒲团上。他拿起笔,用笔杆子敲一敲蜡烛台,说:“给我侍灯。”
一个火者上前。
朱霰余光一扫,说:“把鞋穿上。过来。”
少年火者朝福桂努嘴示意。
福桂站起来,单脚跳到鞋子边。她趿起鞋,走到烛火边,用拨片拨亮烛火。
从正面看,朱霰的矮兀前堆积着一沓沓小素揭帖。朱霰每抽出一张会看两遍,然后,用朱笔批注。朱霰每批完十张,就抬头看一眼福桂。看够一个时辰,才把看她的频率降低为每三十张一次。
他在看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