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仁姑姑视线上浮,目视披红绸的伽蓝佛爷,眼睛逐渐失焦,思绪似乎飘到遥远而久远的时光中去。
“我是蒙古人。蒙人和汉儿,是猫和老鼠,狐狸和兔,见了面就要咬,咬死才罢休。这个和尚,是杀我阿爸和阿妈的凶手。”
“你们还不知道吧?老秃驴是红寇头领——彭祖。我阿爷是龙兴路达鲁花赤(元代地方长官)。秃驴在袁州造反。红寇冲进我们家,阿爸、阿妈、叔叔、婶婶、哥哥、姐姐们的脑袋滚了一地。阿爷只带我逃出来,我们全家二十四口,只活了我们两个。”
死鱼一般的彭和尚此时竟然动了。
咚咚咚——
有人粗暴地叩门,因为没人应,最后竟然变成撞门。
有人在门外叫嚷:“四哥,躲在佛殿里和女人快活吗?臣弟们来见新嫂子了。”
不是吴王朱狘的声音,显然是楚王朱浈、齐王朱溥中的一个。看来王爷们骑射后果真去饮酒了。
随后,传来朱狘劝三王回去的声音。
朱霰对福桂说:“别管他们。他们进不来。”
福桂偷偷看一眼朱霰,王爷不仅没放三王进来,也没放朱狘进来。
朱霰出声提醒:“专心。”
福桂“嗯”一声。
娜仁现在已陷入仇恨的漩涡,根本没察觉殿外的那份“热闹”。
娜仁说:“我一辈子记得这秃驴割下我阿妈的脑袋从她耳朵里扯下金耳坠的样子。他说他们是义军,其实根本是强盗、小偷。他的脸每一夜都出现在我的噩梦里。我给他送饭,一眼认出他是我的仇人。他杀我全家,害我全家,我就杀他。”
娜仁怒吼,“他杀我,我杀他,难道不就是你们汉儿所说的冤有头债有主。”娜仁猛地收住声音,之后更歇斯底里地吼,“我为父母兄弟报仇,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事?”
娜仁说得快,福桂记得也快,字迹几乎是龙飞凤舞。
朱霰扫着福桂写下的每一个字,待她写完最后一个。他问娜仁:“按你所说,你杀彭和尚,是因为私怨?”
娜仁喉咙呼噜噜,身体深处像沉睡着一头猛兽。她发出一个沙哑的“是”字,接着说:“我恨他入骨,决不允许他再毁了我。”
福桂放下笔,抬头看向娜仁姑姑。
“姑姑,你说你是出自私怨毒杀彭和尚。没有人与你同谋,没有人帮你。可普通人很难得到毒药,何况是连吴王殿下、医官们都无法诊断出来的毒药。姑姑,你的毒药是从哪里来的?是谁给你的?”
余娜仁说了一句蒙古语,低头,吐掉一口血红色的浓痰。
“我是蒙古人,是北元余孽,理应有这世间一切最邪恶、最残暴、最不堪的东西。我用从我阿爷那里得来的毒药杀了妖和尚彭莹玉。我阿爷死了,骨头都化了。你们不信,自己去地底下问他去吧。”
门外,吵嚷声还在继续。朱狘在劝弟弟侄子们回去。
门内,娜仁还在忘情地诉说。
“是我想杀他。我愿承担一切后果。你们满意了吗?”余娜仁盯住彭和尚,再一次嘶吼,“你还不满意吗?”
叮铃铃——
佛堂里传来突兀的金属撞击声。是从彭和尚那边发出来的。他剧烈地动了一下,从蒲团上滚下来,直挺挺躺在青砖地上。
福桂看到彭和尚的手脚缠着手臂粗细的锁链。原来彭和尚身上的声音源于囚禁他的锁链。彭和尚是白莲魁首,是造反的祖宗。景昇帝让他活,却没给他自由。
朱霰道:“让她画押。”
福桂站起身,拿了三张纸走过去,将纸压在余娜仁面前的青砖上。她一页一页捻起纸张的角。娜仁用早就变形了的手指按下三个血印。
余娜仁画完押,噌地蹿起来,像一头疯狂的母鹿,一头撞向佛堂里立的石柱子。头颅崩裂,鲜血飞溅,娜仁姑姑软绵绵歪下去。
姑姑平躺在青砖上,眼珠子还在转动,口吐一涌一涌的鲜血。福桂想,她的血本该流尽了,此时却像血之喷泉。
福桂跪倒余娜仁身边。
娜仁姑姑嚅喏着在说些什么。
福桂伏身到娜仁嘴边。
娜仁姑姑说:“阿拉坦其其格是金色的花。我好像看到了家乡金花川的花海。告诉其其格,阿妈爱她。”
余娜仁就这样咽了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