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织伸手一招,一枚梦螺便越过放逐崖的禁制,落在她掌心。
梦螺触之冰凉,好似她心中不断扩大的不安。
她立刻催动了它。
水波在眼前浮现,却没有画面,只有一个声音,淡淡的,带着笑意,是奚琴与她说话的一贯语气:“阿织。”
接着是长久的沉默、寂静。
“方才,元离消失了……”
“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找了找,没找到……”
阿织于是意识到,奚琴说这些话时,元离大概刚离开不久,他一个人站在黑暗的甘渊底,因为只能调动一丁点的灵力,所以无法在梦螺中留下幻象,只余声音。
“虽然已经经历好几次了,楹、风缨、拂崖,他们都是这样消失的,但我还是觉得……害怕……”
这一句说完,他就笑了,“这些话,我从来没对人说过,真到了该解释的时候,反倒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了。”
“其实我很小的时候,就有这样的感受——我知道有一天……我会消失。不是因为母亲的厌弃,不是因为宿疾,就是一种……与生俱来的直觉。
“这种消失,不该被称作死亡,就好像一个人,忽然被抹去一切存在的痕迹,活着的日子,仿佛水中之月,是一个会在天明淡去的倒影。所以,当初泯找到我,说我是另一个人的转生时,我才会那么抗拒。因为他的说法,印证了我的担忧,也许并不是空穴来风……”
“说来可笑,最初答应他去寻找溯荒,只是想证明他是错的。”奚琴自嘲道,“那时少年心性,也不知是在跟谁赌气,不提也罢……”
“正是因为对于消失的隐忧,我一直活得非常谨慎。当初在徽山,发现你和我前生有关联时,我其实……对你存了非常重的戒心。所以碰上姚思故,我才利用他设局,想引你露出破绽。
“虽然事后尽力弥补,直到现在,我还是觉得歉疚。或许因为,我做了一桩伤害你的事,却从没有认真和你解释过,我会这么做的原因。
“阿织,其实,我一直觉得自己不够好,有点……怎么说,自卑?可能是,可能也不够准确。我觉得我有点表里不一,有时候,明明心里想的是一回事,表现出来,又是另一幅样子,譬如儿时,明明很介意母亲的态度,却装作漠视,拼命修炼是为了被景宁奚家认可,面上却装作无所谓。
“在意时故作洒脱,抗拒时欣然接受,漠然时偏要礼数周正,笑是迎合与伪装,讽刺的面具,只有沉默独处时是自己,我非常……非常厌弃自己这一点。后来遇上你,虽然学着坦然了一些,始终无法磊落,无法接受这个有一点虚伪的自己,似乎一旦接受了,就承认了自己不够好,因为不够好所以无足轻重,是可以消失的……“
“因此,得知自己是叶夙,也不敢告诉你。
“可能担心今生的自己被覆盖吧。我知道我这么想不对,但我多少有点杯弓蛇影,好不容易遇上一个珍视的人,我不想自己与前生被混为一谈——即使,本该被混为一谈。
“可也是那一天,你对我说,在你心里,奚寒尽始终是不一样的。
“这句话让我忽然想通了一件事。其实我害怕的消失,只是于我个人而言的寂灭。就算旧魂转世,回到前生失却今生,至少在阿织这里,我有独属于自己的痕迹,不会因为叶夙的归来被抹去……”
阿织倏然站起身。
什么叫旧魂转世?
什么叫回到前生,失却今生?
听到这里,阿织终于明白了奚琴所谓的消失是什么。
她的心似被剜去一块,透着空洞的风,放逐崖星月荒凉,这里的宁静却变得可怕,因为它像极了刻意为之的海市蜃楼,斩灵与祺同时出鞘,剑芒如澜,径自斩向放逐崖的禁制。
“云霾很厚,因为渗进了一点光,天就会晴朗一些。
“其实我并没有完全接受自己是叶夙,偶尔在你面前自称师兄,并非心甘情愿。我只是担心,等真到了该做决定的时候,你可能一时无法接受。所以,我想试着让你提前把我和叶夙联系在一起,这样,以后陪在你身边的不是我,你就不会很难过。
“但是阿织,我好像没对你说过,如果不顾轮回因果,仅作为奚寒尽,作为一个旁观者,我非常钦佩叶夙做的一切,也无比庆幸,自己的前生,会是这样的一个人……”
放逐崖的禁制很快被斩断,解封的灵力排山倒海一般袭来,几乎引得天地塌陷。
最后一堵灵墙早已坍毁,狂风卷起所有的草木生灵,青阳氏大殿摇摇欲坠,刺目的金辉中,飞沙走石与雪。
阿织不得不将斩灵祭在身前,天地物换星移,她在颠倒流泻的飓风中,艰难地找准方向,朝灵力波动的源头奔去。
梦螺被她紧捏在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