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夙沉默片刻:“陪师父。”
这次分别即是诀别,问山听后,罕见地没有调侃大徒弟。
他停下结印,看向叶夙,问道:“哪一天魂引?”
叶夙道:“定在三个月后。”
问山又问:“回去见小阿织?”
叶夙“嗯”一声:“……我把榑木枝留给她。”
把榑木枝留给阿织,这是他们商量好的,可即便如此,仍不能打消问山的担心。
他怅然道:“师父师兄都走了,也不知道这小丫头会怎么办,她那个性子……”他说到一半沉默下来,语锋一转,忽地又笑了,“算了,她那个性子,一定有她自己的造化。快走吧,早些回去,多陪陪她。”
迟早分别,多留亦是无益。
叶夙静立片刻,忽地抬袖,慢慢俯下身去,对问山行了一个大礼。
待他折身要走,问山忽地又唤住他:“夙。”
问山的身影隐于妖山的黑暗中,他的声音也自这片黑暗传来:“……我时常会想到你的父亲。你父亲这一生都被使命所累,自我认识他那一日起,他从无半刻真正欢愉。”
“你和他其实一样。一辈子克己自苦,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若是重来一回,我倒是愿你自在一些。”
我倒是愿你自在一些。
这是问山对叶夙说的最后一句话。
可惜叶夙前生直到终时,都不知该何为自在,正如他不知道师父最后在妖山,那些莫名的吩咐究竟为了什么。
直到今生醒来,他从泯口中断断续续听来一些后来的事。“溯荒镜”最终消失于问山之手,人们便不至于到雪原上,追究他这个青阳氏之主的来龙去脉。春祀剑遗留在问山的兵解之地,“弑师之名”让他在妖乱之罪中暂且脱身,玄门便不至于苦查他,最终发现他逆转轮回,重活一生。
原来问山最终的吩咐,只是希望独自担下妖乱之名,为叶夙将之后的路铺得平坦一些。
师父……是师却如父。
所以他如世上所有的父亲一样,对于后辈,始终有一点无用的关心……或者说,舐犊之心。
他不确定叶夙在轮回后会面对什么,只觉得他一生自苦,所以他盼着用这一点无用的关心,换来今生奚琴的片刻自在。
……
叶夙道:“那时师父奔走各个妖谷,无暇回青荇山,若是在山中修行溯荒禁术,反而让你多虑,加上端木氏罪罚之故,所以无法与你解释他这么做的缘由。”
但叶夙了解问山,小师妹是师父临终唯一的牵挂,在命尽之地,留下一缕残魂等待阿织,大概是他所能做的全部了。
叶夙说的时候,阿织便垂眼听着。
其实不看师兄,他的声音还是奚琴的声音,但语气不尽相同,奚琴在认真讲述一件事时,吐字非常清淡,有点像师父,是举重若轻的感觉,叶夙更加沉静,字句间夹带一丝冷意,连带着这桩被他讲述的事都变得渺远。
阿织不由地看向叶夙,因为要为她施法,他们彼此的气泽是敞开的,他周身的春雾肉眼可视,清寒更甚往昔。一时语毕,他沉默下来,不由自主地望向浮立在她身后的剑——师父的佩剑,目光竟有一丝寂寥。
直到这一刻,阿织才意识到,师兄对师父的思念,一点不比她少。
他从轮回边缘回来,与人世隔绝了二十余年,这么长的时间,足够甘渊荒芜,足够拂崖和风缨一世生灭,足够仙盟崛起玄门变革,光阴就像门槛,把他隔绝在今日的天地之外,师兄定然是惘然的,唯一熟悉的,大概只剩一个她了。
阿织的心头涌上一丝涩意,她低声道:“师兄……对不住。”
叶夙收回目光:“嗯?”
“你刚回来,我应该好好为你引路的……”至少告诉师兄,这几年发生了什么,他牵挂的拂崖、风缨、阿楹和元离都经历了怎样的一生,有什么缺憾和不舍,告诉他白帝剑的每一部分他们是如何艰难寻到的,如今又在何处,还有……山雀至今杳无音信。
可是她什么都没做,来沧溟道的这一路,她比从前在青荇山上还要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