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修抬头望向西边。沙丘连绵起伏,在热浪中微微晃动。就在那最高一叠沙丘的顶端,一道粗黑的狼烟,笔直地刺向昏黄的天空。它就在那里,不紧不慢跟着他们,像是玩弄虫子一般。
巴山。
这个名字反复在章修干涩的嘴唇里回荡,多日之前,他竟然带着东胡精骑来支援什莫,遇上有伤势的他,章修居然也无一战之力。
如今他几乎能想象出东胡枭雄此刻的样子,必然端坐在沙丘之后阴凉的毡帐里,面前摆着冰镇的奶酒,嘴角噙着猫捉老鼠的戏谑——我知道你们在哪,我就在后面,慢慢熬着你们,熬干你们最后一滴血。
“主子……”赵锋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他策马靠近,指了指鞍旁悬挂的一个皮质水囊。那水囊软塌塌地垂着,“我们撑不了多久,属下去拼死拦住他,您至少可以……”话虽如此,可赵锋也没把握。
章修抬手抹了一把脸,转头扫过身后那一张张绝望的面孔。
就在这时,一阵突兀的、带着金属摩擦的锐响刺破了沉重的喘息声。
“噌啷!”
他身后的亲兵之一赵七,那个平日里沉默寡言的汉子,此刻竟拔出了腰间的环首刀!刀身反射着刺目的阳光,晃得人眼花。赵七的脸因激动和缺水而扭曲,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刀刃颤抖着。
“郡王!”赵七的声音撕裂了空气,带着哭腔和一种豁出去的绝望,“没……没活路了!水干了!马也快死了!巴山就在后面吊着!您逃吧,我们去拦住他!”
“对!横竖都是死!”
“我们忍不下去了!”
几声沙哑的嘶吼从不同的方向响起,如同点燃了引信。另外几个士卒也红着眼,手按在了刀柄上,身体紧绷。
章修同样拔出自己的佩刀,他沉默许久道:
“传令:弃马。”
“弃……弃马?”众人为自己听错了,在这茫茫沙海,战马是他们走出去的希望。
“对,弃马。”章修的语气不容置疑,“马血,分给所有人,尤其是伤员。马肉,能带多少带多少,用布裹紧,埋在沙里一层,隔断热气。没必要的辎重直接弃了。”
命令下达,众人知晓章修并不同意他们的提议,反而还在想方设法保住他们,短暂的死寂后,队伍里响起压抑的、带着哭腔的啜泣。为了他们自身,也为了战马,这些战马,是并肩作战的伙伴,此刻,却要亲手结果它们的性命,饮其血,啖其肉。几个马术娴熟的骑兵抱着自己坐骑的脖子,脸埋在马鬃里,肩膀剧烈地耸动。
“动手!”赵锋咬牙,厉声喝道。他第一个拔出腰间的短匕,走向自己的战马。那匹枣红马似乎预感到了什么,不安地用蹄子刨着沙子,大大的眼睛里满是不解。
匕首刺入颈项,滚烫的、带着浓重腥气的马血喷涌而出。士卒们用头盔、用破损的水囊接着,有人迫不及待地凑上去痛饮,有人则背过身去,剧烈地干呕。
章修站在一旁,看着这匹随他长大的神骏,此刻也疲惫地低着头。他走上前,粗糙的手掌轻轻抚过马颈上湿漉漉的鬃毛。神骏似乎明白了,温顺地用头蹭了蹭他的胸膛,发出一声低低的的嘶鸣。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决绝。他拔出短匕,动作快如闪电,精准地刺入战马的颈动脉。滚烫的血瞬间涌出,溅在他的手上、脸上。神骏庞大的身躯晃了晃,四蹄一软,轰然跪倒在沙地上,巨大的头颅依偎在章修脚边,渐渐停止了呼吸,眼神依旧温顺,似乎还在宽慰主人。
章修沉默地接过亲兵递来的头盔,接了半盔温热的马血。那血在滚烫的空气中冒着丝丝热气,浓稠得如同融化的玛瑙。他仰起头,喉结滚动,将那腥咸滚烫的液体灌了下去。一股灼烧感从喉咙一直蔓延到胃里,他也忍不住想呕,却硬生生忍下。
任何一滴血都是活下去的希望。
“快!割肉!埋沙!”赵锋红着眼嘶哑地催促着。
士卒们强忍着生理和心理的双重不适,用刀割下大块马肉,用能找到的、相对干净的布匆匆包裹,然后在沙地上刨出浅坑,将肉块埋进去,再盖上滚烫的沙子,整个过程沉默而迅速,只有刀锋割裂皮肉的闷响和沉重的喘息。
当最后一匹马倒下,最后一块马肉被埋进沙里,队伍重新集结。每个人腰间都挂着或大或小的、沾满沙尘的肉块包裹,脸上、手上沾着暗红的血渍,眼神比之前更麻木。
“走。”章修的声音打破了沉寂,他指向那片巨大的阴影,率先迈开脚步。靴子踩在滚烫的沙砾上,发出“沙沙”的声响。身后的士卒们互相搀扶着,踉跄跟上。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时辰,或者更久。他猛地睁开眼。一种尖锐的、如同金属刮擦骨头的异响,由远及近,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穿透力,狠狠扎进每个人的耳膜!
“呜——呜——呜——呜——”
那是东胡集结的号角声,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清晰、更加迫近,是巴山的精兵,他不再满足于远远吊着,他要收网了。
士卒们瞬间拔出佩剑,或许知晓这次是必死的结局,他们每个人反倒没了之前的茫然。
“赵锋!”章修的声音又快又急,“你带所有人,立刻向西,贴着那片最高的沙丘背阴处走!不准回头!不准停留!能跑多快跑多快!”
“如果有幸能逃出去,一定要给京城传信!”
“主子!”赵锋闻言脸色大变。
“我去断后!”章修斩钉截铁,他转身面向号角方向。
“主子不可!”赵锋失声喊道,“太危险了!末将愿往!”
“这是军令!”章修的声音陡然拔高“带他们走!七日后,若见不到我,你便是主将!走!”
最后一个“走”字,如同霹雳,赵锋浑身一震,看着章修眼睛不容置辩的决心,甚至还有一丝决绝的死志。他猛地一咬牙,血丝瞬间从干裂的嘴角渗出。
“遵……遵令!”赵锋的声音哽咽了,他猛地转身,对着士卒嘶吼,声音因巨大的情绪冲击而扭曲变形,“列队!向西!跟着我!快!违令者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