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对她的不喜是真,此时的道歉亦是真,皆为真情实意。唐培成大概就是一个这般爱憎分明之性情中人。
兰昀蓁淡然了之:“那夜我既出手相助,便是未放在心上,不过唐先生的歉意我心领了。”
见兰昀蓁回得利落又坦然,并未有任何刁难,唐培成只觉措颜无地,又是握着拳掩唇干咳了几声,扫过一眼贺聿钦:“你们二人应当有话要讲,如此我便去外边等着了。”
唐培成匆匆抛下这样一句话,略显局促地离了场,只留二人相对站在原地。
什么叫作“应当有话要讲”?
这话真是……兰昀蓁垂眸望着地上被风吹落的木槿花瓣。
贺聿钦也静静地笔挺站着,此刻望向她的脸,也瞧不清她眼底的情绪如何。
方才忽地将唐培成要道歉一事提上日程,打乱了他的阵脚,让他逃不了同她道歉,这番倒好,自己也陷入了同样局面。
贺聿钦率先开了口,望着她道:“自邮轮分别过后,你这几日的歇息可还好?”
兰昀蓁不知他怎地是这样一句开头,愣了片刻:“好,不过……”
“那时在船上,不知你是聂府的小姐,如今想来,当时你得知兄长丧讯,又见到他遗体,应是受了惊吓。”贺聿钦接着的话似是解释。
原来是这样一个逻辑,兰昀蓁心想道。
不过,他竟还记得这件事……
此刻一切都说开了,她便不由得解释:“那些时日,我在船上未透露真实姓名,是因着……”
贺聿钦知晓她接下来要说什么:“乱世之中,谁都要保自身平安,聂公子在船上遭人暗杀,这便是你隐去姓名的最好缘由。”
兰昀蓁望着他,顿了好一会儿。
他既已主动替她圆了说法,她又还需顾虑什么呢?
兰昀蓁不禁温和地笑笑:“你现在怎地会在这里,不该在北京的贺家么?”
“临时生了一些变故,计划有变。”他回。
今日碰巧到了这佛寺里来,也是因着他这几日高热反复,伤口恶化,而唐培成恰好认得一位信得过的医生,且又与住持相识,为掩人耳目替他处理伤口,便将地点约在了此处。
兰昀蓁的视线略微扫过他肩膀:“该不会是少将军的旧伤未好,又添新伤了?”
倒真被她一针见血地道破了。贺聿钦心中笑道无奈,面上却不露声色:“你先前给的那瓶药很是管用,伤自也恢复得很好。”
他说得振振有词,好似她给的是何万应灵药一般。明明也只是瓶退烧药而已,兰昀蓁心道。
“还有,你不必唤我少将军。”贺聿钦顿了一顿,“国难当头,那些为国抛头颅、洒热血的英烈之士对得起这一称,贺聿钦着实担不起。”
兰昀蓁静静地看了他片刻:“在我眼中,少将军也好,将军也罢,皆不过一个名头。有的人靡费千金大洋,买来的官再高,也不过坚瓠无窍、枉担虚名。真正的忠臣义士,所承的是护国佑民之天下己任,贺家满门皆以身许国,扶危持颠,没有不尊、不敬的道理。”
飒飒风袭,木槿树枝哗哗作响,飘落许多鹅黄的木槿花瓣。贺聿钦望着兰昀蓁的双眸,眸色深沉。
脑海中的场景忽地被卷袭回到母亲生前的病榻旁侧,他亦如现在一般,不过神色不见如今的稳重,那时多了几分意气与斗志,身上的军装与现今穿着的仍是同样一件,只不过颜色更为鲜亮,是因为尚未经历那般多磨洗的缘故。
他只单膝跪在榻边,因为母亲不许。她告诫他道,身着戎装,代表的便是家国儿郎,轻易不可双膝跪地。
屋子在二楼,病榻一侧便是墙,绿黄云霓暗花的墙壁上敞开着一扇老红木槛窗,他只消微微抬眸外望,便可将娇嫩绽放的木槿花尽收眼底,清风拂槛,花香盈室,卷落些许木槿花瓣至窗台子上。
那是他离家去到保定军校的第一年。
那一年,他堪堪十五,母亲因着胃病与常年忧心在外征战的父亲,身体状况已然大不如前,那时候已卧床养了三个月的病。
她不太能打起精神,瞧见他踏进卧房时,眼眸中却霎地亮起一簇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