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椽埋在砖瓦下的一端已不可见,但埋住它的瓦砾碎屑之间却长出了许多奇花异草,像是犹如宝石的浆果,银针似的芒草,以及临冬时节依然常开不败的碗口大的花,木椽翘起的一端本呈现出乌黑的皮相,但被信众们经年累月地敬以香烛,所以敷上了一层厚厚的红蜡,有些贡烛里还添加了金箔,使它看着像是一根刻满金纹的红漆宝杖。
路潇来到木椽前,用手机一角磨掉了一块寸许厚的红蜡,然后再刮去一层烟熏出的黑灰,果然看见了米黄的白骨真色。旁边有两个人正在一座石碑前鼓捣什么,她们看了一会儿这群来历不明的可疑人士,交头接耳一阵后选择默默溜了。
“请等等!”路潇叫住她们,打个手势让其余人留在原地,只带着冼云泽翻过废墟来到她们面前,“您好,我们是……是海城文化局的研究员,在搞这个……这个海城民俗文化调查,听说这里以前有一间庙,您知道庙里供奉的是谁吗?”
香客略显迟疑地看看对面那群人,觉得海城文化局有点儿武德充沛。
她回答路潇:“这里供奉的是雾见神。”
“哦,您给我详细说说。”
海城东岸的山村里有一个久远的传说,当渔船不幸迷失在海上时,也许会遇上一阵不知来由的神秘海雾,这阵海雾来时遮天蔽日,会模糊明昼与黑夜的界限,雾气里弥漫着浓烈的花香酒气,当渔船进入这阵迷雾,便能发现一艘形态不一的大船,它或是灯火通明的邮轮,或是悬红挂彩的画舟,可如此锦绣辉煌的船却只能看见一半船首,另一半船尾永远隐没于雾中,只要跟随着这条船航行,那么雾散之时,就一定能看见陆地,也有人因为海上的风浪落水,幸而被雾中的大船所救,据登上过那条大船的人讲,船上有无尽的房间,永不散场的宴会,取之不尽的美酒佳肴,迷失者尽可以沉醉其中,等到梦醒时分,必定会安然身处岸上的水源中。但在另一些更加虚无缥缈的传言里,这个故事还有一个灰色的禁忌,据说获救者决不能将任何木头留在那条船上,否则大船修好了船尾,便会化为海雾永远消失不见。
因为这条船只能于海雾中相见,于是不知何时起,人们开始敬称其为“雾见”。
路潇接着问:“那您二位是因为何种缘分祭拜雾见的呢?”
那位耳顺之年的女人回答道:“这种事情即便说出来,你们这些年轻人也都不肯信的。”
“您且说说,我一向很相信神鬼之事。”
女人叹了口气:“其实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这附近的渔村不知何时开始兴起赌博的恶习,警察屡次搜查后,一些脑子灵活的赌徒便把赌场开到了海船上。这些赌船没有出海备案,也没有合规的安全检查,甚至于为了逃避追踪连GPS也不肯安装,如此漏洞百出的航行理所当然充满危险,恶果最终于五十年前落地了。当时一艘赌船在海上失事,船上55名成员中有54失踪,只有唯一一名幸存者在半夜时分湿漉漉地回到了家里。这场灭顶之灾让当地赌场收敛了习气,从此本地再无赌船。
女人说:“这位唯一活着的人,正是我的父亲,他亲口对我说是雾见救了他,但即便经历了这样恐怖的事情,我父亲还是戒不了赌,如今都快90的人了,依然不着家地到处赌博,存款和退休金全都赌没了,算上今天他已经一周没有回家了,我们这些做儿女的管也管不住,只能随他去了。”
路潇点了点头,不置可否,她看见两个人手里拿着黄裱纸和墨桶,就问了一句是做什么用的,两个人闻言继续起刚才的工作,把整个流程给她演示了一遍。
三人前方是一块倒在地上的石碑,整体高二尺宽一尺,形状不甚规整,应该是在山上手就地取材,用大斧凿出来的,石碑背后篆刻着蚂蚁窝似得无规则纹路,有粗有细,有长有短,就好像什么虫子附在石头上一通乱啃的结果。她们用沾了墨汁的布团仔细涂遍石碑背面,然后盖上了一张同样大小的黄裱纸,用手一寸寸拍打过去,如此将石碑后面的纹样拓印了下来。两人中更年长的女人揭下黄裱纸在*风里兜了几圈,待墨迹微干后,便按照一种相当复杂的技巧将黄裱纸折成了一只巴掌大的空心模型,恰恰与纸牌背面那只异兽一模一样。
路潇接过这枚模型仔细查看,那些原本毫无章法的粗细线条在经过反复对折之后完美地拼接在一起,构成了山峦一般的纹理。
她赶忙追问:“这是什么?”
“我也不太懂,反正大家来拜雾见的时候都会这么做,下山之后把这张符放进海里,好祝愿雾见圆满得道,所以应该算一种祈福仪式吧!”
“你们知道这块碑是哪儿来的吗?”
“我也不太清楚,据说是一位云游僧人立下的,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冼云泽从路潇手里拿过纸模掂了掂:“这里面暗合一条灵渠,确实是一道符箓。”
路潇:“说人话。”
“这些纹路构成了一道阵法,可以指引灵气按照既定的轨迹流动,你可以把它想象成一条需要灵气灌注的沟渠。”
既然听他这样说,路潇就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这张纸片,没料到黄裱纸一下就着了起来。
冼云泽:“一点点灵气……不是洪水。”
两个女人听到他们匪夷所思的聊天内容,越发怀疑他们可能不属于人间的文化局,于是找了个生硬的借口离开了。
路潇好奇地托起了这块已经倒塌了百十年的石碑,把它重新树了起来,待掸去陷入刻痕的泥土后,石碑正面的碑文也重现人间,其实只是两句很平易的劝善诗文。
但行好事莫要事不关己
走投无路必有路来相逢
路来相逢,路潇默念一遍这四个字,心中一震,料想那位篆刻石碑的云游僧人必定不是凡人。
另一边,安全局已经查到了这起发生于半个世纪前的悲剧,调出遇难者照片给路潇一看,果然认出几个曾替她抵挡须弥鸩的幽灵,历经千百年的故事碎片终于在这一刻拼凑成了完整的画面,纸牌的诅咒露出了它的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