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千个蝣人一动不动,仰头看着山坡上那个清瘦修长的影子。
钟离四乌长的卷发被一路的狂风吹乱了,衣摆在暴乱中被割破,一身亮丽的长袍也沾染了大片大片的烟尘与莫名的血迹。
他的脸不再干净,他的眼睛却异常明亮,他的身形也愈发高大。
月亮悬在他身后的高空,宛若一轮为他而生的菩萨光相。
人群中响起细微的脚步声,有人悄悄上前,双手合十放在额前,对着山坡虔诚地跪拜,喊了一声:“嘎布彦。”
说完便起身,带着三个蝣族的小孩攀上身边那罗迦的后背,头也不回地奔入丛林远处。
接着,越来越多的蝣人在离开前屈膝叩拜,合掌于额前,像信奉千百年前的长生天一样对着这片小小的山坡低声呼唤:“嘎布彦。”
他们安静而平和,像在吟诵一句简短的祷语,带着不求任何回应的忠诚,不复刚才在饕餮谷时的愤慨与激昂,喃颂完这一声,便转身消失在不同的方向。
“是凤神。”百重三站在钟离四身边,终于听清了坡下的族人口中念念有词的话,牵着钟离四的手拽了拽,“九十四哥,他们说你是凤神!”
钟离四搂着百重三,静静目送走最后一个族人,才带着百重三上了那罗迦的后背:“从今以后,你就跟着我了。”
他要完成的事暂时告一段落,现在钟离四只想快点去红州——见一个人。
但在此之前,他需要休息。
那罗迦再次穿过丛林,踏入朝南的小道,一路狂奔,不知跑了多少里,终于在官道上一处热闹的客栈后方停了下来。
上古凶兽不能随便出现在人前,否则动辄便会引起躁乱。
钟离四跳下兽背,摸了摸那罗迦的头,便让它自行寻个隐蔽处休息去了。
而他自己在路途行至一半时,身上感觉便缓和了不少,现下来到客栈门前,他甚至感觉耳清目明,脸上血色也恢复许多。
“看来是之前太过紧张。”钟离四心想,“事儿做完了,身体也好了。”
他甚至想好了待会儿要去客栈点几个大羊肉包子,吃得饱饱地再带百重三洗个澡睡一觉,然后继续上路去找阮玉山。
“两碗面,要加肉,再来十个包子。”钟离四站在柜台前,拿了两粒银锭子出来,“再要一间上房,打一桶热水,拿一身干净衣裳——小孩子穿的,要暖和。”
话音未落,他忽听见坐在后头桌前的百重三发出一声惊呼。
钟离四不明就里,正要回头看看怎么回事儿,就被抓着双肩一下翻过身去,没来得及看清后方是谁,眨眼间已是天旋地转,被人一胳膊抄起来扛在了肩上。
随即便听一个声音道:“二层所有天字房,谁都不许上来。”
接着是满满一个钱袋子拍在桌上的声音。
钟离四眨眨眼,头朝地地挂在人肩上,看着来人后背熟悉的赤金麒麟纹,先嗅到一股熟悉的熏香。
“九十四哥!”百重三喊着蝣语追上来。
阮玉山才踏上台阶,余光瞥见那个一身脏臭的小蝣人,便侧过身,面色不善地盯住百重三。
若换了平时,他兴许会有些闲情雅致拿这个小蝣人跟钟离四开开玩笑再打趣打趣,可这会儿他没心情。
百重三才朝这边跑了两下,蓦地对上阮玉山阴沉沉的眼神,像被一头豹子盯住似的,再近一寸,他就会被扑倒撕咬。于是百重三本能地止住了脚步。
他缩着脖子,咽了咽唾沫又咬咬牙,最后决定一不做二不休冲上去跟阮玉山拼了的时候,又看见被对方挂在肩上的钟离四对自己使了个眼色。
饕餮谷的蝣人最会看人脸色。不仅会看客人的,更会看族人的,很多时候眼神就是他们彼此的暗号。
百重三接收到钟离四的眼神,抠着手指头停在原地,又怕又不服气地低头顶着眼珠子瞅阮玉山。
此时客栈中已有不少玄道中人嗅出了百重三身上属于蝣人的混乱玄气,阮玉山扫视了众人一圈,单手扯下自己挂在腰侧的名牌,丢到账台上,眼睛看着百重三,嘴里对小二吩咐道:“伺候好他。”
小二拿起名牌看了一眼,手一抖,险些没兜住,又赶紧唯唯诺诺道:“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