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谢九楼此人,阮玉山不说十分了解,也有八分听闻,表面看着逆来顺受,实则接了天子的旨意,背地里却很有自己的想法。
将伥鬼掘出复用,以谢九楼的为人以及整个谢氏的家风来看,此人绝不会让天子达到目的。
不过阮玉山现在没兴趣去探究谢九楼的手段,钟离四的情况已经足够让他焦灼不已,他如今只盼着明年早日开春,自己会在暲渊寒冰融化的第一天拿着铃鼓去找水底的鼍围。
这个夜晚他本来打算像往常一样守着长时间陷入昏迷的钟离四,谢九楼的到来使他这个州主不得不亲自出面待客,无法将州中许多事物交由云岫或是请阮招帮忙打理。
阮玉山没有在府邸接待谢九楼,那里离钟离四太远。
这几日天气大好,连连放晴,他选择了石渠外不远处的戈壁,用红州人最传统的方式,点燃篝火,炙烤牛羊,在明亮的夜幕下欣赏红州的边关风光。
礼仪到位了,阮玉山的态度却很难到位。
他坐在东道主的位置上,端着鎏金酒杯,用那双细长的丹凤眼似笑非笑地审视谢九楼,再以一种毫不客气的戏谑语气对谢九楼问道:“瑶刀月鬼——你的刀呢?”
——谢九楼的刀在另一个人身上,即将奔赴他身后的木林,去见石屋里的人。
林子外嘈杂的人声和滚动的烟火惊扰了钟离四的睡梦。
他朦胧中听见一阵轻巧的脚步穿梭过鬼头林的暗箭机关径直朝石宫走来,屋外那些看守他的精兵侍卫一时间都没了声响,钟离四知道这间屋子即将迎来一个未知的不速之客。
他莫名感受到一股熟悉的玄气,这股气息令他久违地想起了自己分别许久的族人,那个由他一手带大的弟弟般的小孩——百十八。
石屋的门被推开了,来人手脚伶俐,灵活得像身不盈寸的野猫,直奔堂前那个被阮玉山像贡品一样架在挂画下方的铃鼓而来。
然而盗窃者拿了铃鼓却停在了那副丹青前。
愈发逼近的玄气使钟离四从昏沉的意识中挣扎着苏醒过来。
月白的器灵力量虽然从他体内快速流失着,但即便只是一个普通的蝣人,钟离四本身也依旧是一个很强的玄者。
隔着层层挡风的帷幔,他看见丹青下那个熟悉的模糊的身影。
就算如今对方已是锦衣玉食,绫罗覆身,钟离四也不会认错。
他连百十八呼吸的声音都辨认得清清楚楚。
他看见那个如玉树少年般的青葱身影仰头观望着墙上的丹青,仿佛陷入了某种茫然和急切的思索。
随后对方举起手,似乎是想将丹青取下。
钟离四就是在此时发出了剧烈的咳嗽。
他本想开口呼唤百十八的名字,然而骤然吹来的一阵冷风掀开帷幔钻入他的胸腔,使他惊扰了对面的沉思。
丹青前的人如梦初醒,急忙收回手,在离开前将一抹好奇的目光瞥向了帷幔后方。
正是这一瞥令盗窃者刚才的思索得到了答案,那个人停下离去的脚步,转身向钟离四走来。
幔帐被一层一层拨开,钟离四撑着病体坐起,在来人走到床榻的前一刻抬起头。
四目相对,钟离四双目微微放大。
——果真是百十八。
他用呼吸强行压住自己的咳嗽,一口气压下去,却将喉间逼出一口鲜血。
百十八发出一声强烈的吸气声,他丢下铃鼓,朝钟离四伸出手,却在此时听见屋外林子里传来侍卫失窃的高呼。
杂沓的脚步声一半奔向阮玉山所在的戈壁,一半朝屋子里袭来。
钟离四推开百十八伸过来的双手,身体探出床边,将惊愕在原地的百十八指向那扇支起来的窗户:“走……走!”
百十八如受惊的野鹿,用那对漆黑的玻璃珠一样的眼睛紧紧盯着钟离四,他似乎并不甘愿如此离开,甚至想往前一步把钟离四一起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