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想护好红州百姓。”阮玉山摊开地图,指着西南西北几个与红州相邻的国家,“天子无能,连谢九楼也猜忌陷害,倘或阮家还要愚忠,那今日的谢氏,便是明日的阮氏。与红州相邻的大渝国情亦不乐观,太子楚贤早亡,楚二皇子誓不归国,如今朝中散漫,皇室昏聩,大祁若是亡了,下一个就轮到大渝。吴国虽强盛,若红州要归顺投靠,那吴主势必会要红州与他们里应外合,屠杀大祁百姓,若非万不得已,我也不想走这条路。”
“那只剩下楚国了。”阮招说。
“楚国早些年便一直向咱们示好,有诱我归顺之意。我改日便会暗中联络。”阮玉山看向阮招,“一旦与楚国达成盟约,咱们阮氏,便是叛国之军。我会撑到红州彻底归属楚国那天,届时,你再承接州主之位,便无可指摘,一身清白——钟儿就交给你了,他如今既为世子,日后便要担起护卫红州的重任,别让他步前世子的后尘。”
阮钟,这是当初钟离四在佘老太太跟前为百重三取的名字。
他带不走百重三,既让人做了红州的世子,那便该有个名正言顺的姓氏。
蝣族阮氏恩怨已了,钟离四本也再无多的执着。
阮招听着阮玉山话里话外不对劲:“撑到归顺?你后面要做什么?”
阮玉山没有回答他,把该交代的事交待过后便收起地图要往外走。
自打钟离四离世后他变得格外沉默寡言,神态举止间也不若以前总是带着股不怒自威的笑意,阮玉山的背影在日渐萧索、孤寂。
他像一把封刃的利剑,所有的凛冽与光芒都随钟离四的离去装入了剑鞘一般的石窟壁宫中。
而红州之外,如他所料,谢九楼丧期未过,吴国便从东南方向朝大祁发起了进攻。
而昔日由谢氏管辖的无镛城,作为第一道防线,城中官兵百姓非但没有抵御外敌,反而城门大开,满城上下无一不在欢迎吴国入境,不知对天子究竟积怨几许。
吴军势如破竹,半月内连攻大祁十城,天子连连往西北方向迁徙,却在饕餮谷吃了个闭门羹。
北地寂静,天子南移,终于在这年年末移宫至红州。
彼时阮玉山早已暗中和楚国结盟,先将天子接纳至城中,随后便连夜生擒,送往吴军大营。
至此,大祁亡国。
和大祁的消亡并临红州的是佘老太太的死讯。
这个从太平盛世活到亡国的老人历经大祁九十九载繁华,最后在这个冬天于睡梦中面色红润地离开了阮氏的州土。
阮玉山自此了无牵挂。
那天夜里,他遣散院中守灵诸人,独自来到老太太的灵柩前,看着门外飘然而下的漫天细雪,在寂静的灵堂和老太太道别。
“一眨眼,您老人家嫁到红州,快八十年了。”他缓缓坐在棺下的木阶上,双膝微张,胳膊肘靠在膝盖上,手掌支着额头,是个闲散的沉思的姿势,“八岁那年,父亲和母亲在西南战死,您把我带去军营,说要练练我的性子。那时候我天天受欺负,偶尔有一次您来看我,我说我待不下去,您说待不下去就对了,只有待不下去的地方,才能让人成长。
“于是我问您,我什么时候才能长到您满意的程度。您老人家哈哈大笑,说时候到了我自然就知道了。那时候我天天盼着自己长大,因为您说,只要我长大了,就能掌控我想掌控的一切。
“年纪越小,我越嫌时间走得慢。您安慰我,说时间其实过得很快,十年弹指一挥间。那时我不信。如今回头再想起这句话,已经过去十七年了。”
阮玉山的声音在这个冰冷的雪夜里显得格外寂寞:“可是祖母,怎么我越长大,越是掌控不了我想要的一切?”
“阿四走了,您也走了。红州从大祁的属地变成了大楚的属地。”他的目光变得游离,像是陷入了某种深深的回忆,“十二岁那年我面见文帝,对他说只要我在位一日,便一生天子不求,玉皇阶前不低头。二十二岁那年的秋天,我出发去饕餮谷,那时候的我已经掌控了我的人生十年。我以为我会一直如彼时般恣睢傲慢,无所畏惧。因为自小您便告诉我,说阮家家主总是短命,我便说我不会。我比谁都爱我这条命,爱红州州主的位置。”
阮玉山看着空无一人的院子。
他停止了说话。
红墙绿瓦的院墙下方阮玉山好像又看见那个银袍乌发的人,顶着一头的大雪,在低头认真编织着手里的平安扣。
钟离四就站在那里,夜夜守在他寂寥困顿的长梦中,身后栽种着一株巨大的珊瑚梅花树,他一抬头就对着他伸手,把平安扣递到他面前,说阮玉山,你要回来,早些回来,和我成亲。
“我也想继续坐在这家主之位上,雷厉风行果敢决断,我也想一生永远薄情寡义谁都不念。可是老太太,”阮玉山的视线久久地定格在阮府高高的院墙下,话间停顿了很久。
“没有他的夜,实在是太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