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他很清楚这溶洞的地形,穹顶很高,由整块结实的石灰岩构成,多年没有松动或碎裂的痕迹。岔道风口的气流稳定,没有淤塞,通风良好,小时候还在这儿睡过个晚上,完全没有瘴气之类的。加上地势高,雨水绝无倒灌的可能。
在大多数的绝境里,最大的危险莫过于人类对未知的恐惧,而这里很安全。
“师弟——”池烨也明显看透了,语气里有种破罐子破摔的平静,“万一有什么,百年后,世人发现我们的骸骨,以这样优雅的姿态交叠在一起,不也是很浪漫吗?”
周予骎看着他,忽而想起之前在黔东南支教时的离别夜,篝火噼啪,人声鼎沸,池烨也是这样静静地站在流淌的月光下,穿过所有喧嚣和注视,安静地、固执地向他伸出手。
但那时的他青涩、羞恼,迟迟无法理清自己的感情,也无法回应池烨。
静默盘桓数秒,一声低笑终于遏制不住地从周予骎的胸膛里震出,荡开在空旷的岩壁之间,发出回响。他伸手,指尖尚未完全与池烨触碰,就被猛地攥住,狠狠反扣回来。皮肤相贴处传来对方微凉的体温和清晰的骨节轮廓,熟悉的触感顺着相缠的指缝从神经末梢传递到大脑,惹得心间也跟着颤。
步调是极简单的交谊舞。
进、退、旋转。但视线几乎被黑暗吞没。
如同地底深处视力退化了的生物,池烨觉得自己此刻也不需要任何光明,就这样把全部知觉都交付于相扣的十指,贴合的手掌,以及近在咫尺的、温热的呼吸和心跳。飘飘然,不知所闻,如身处云端。有时候看到的越多,反而越看不清自己,容易迷失方向。
脚步越发轻盈,褪去最初的试探与滞涩。他们之间似乎永远存在这样的肢体默契,无需光亮指引,亦无言语累赘。
暴雨趋停,异响渐轻。
“周予骎,”池烨又先一步抽离出那个只属于彼此的世界,回归到现实,“三年前就想和你跳舞了,没想到还有机会实现。”
“为什么想和我跳舞?”
“我不是一个太有趣的人,但一有这些浪漫的念头,都会想到你。”虽然在一起的时间很短暂,但那已经是池烨谈过最认真的恋爱了。“所以,你当时什么拒绝我?”
“不会跳。”
“胡说,刚刚明明跳得很好。”池烨不信。
“后来偷偷学的。”周予骎找了一块干燥的石板坐下,“很想跟你跳的,但是我不会。后来自已在寝室偷偷练,又不敢让室友知道,只能在心里记下动作。见到你时,就可以在脑海里和你一起跳。”
他的语气极淡:“其实刚认识你的时候,我什么也不会。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你和秦臻的聊天内容我听不懂,你们玩的牌和游戏我也不感兴趣,当然我也不会跳这种舞。”
池烨不知道这些,顺势坐在周予骎身边:“为什么不跟我说呢?这些我可以慢慢教你。”
“为什么非得说呢?”周予骎看着他,“师兄,很多事情是讲不清的。”
池烨崇尚规则,试图用一套固定的逻辑去解释这个世界,但常事与愿违。
“分开的这些日子里,我常想起你。一开始特别恨你,彻夜难眠是常有的事。我无法解释原因,只当自己生了一场大病。以为病好了,日子就能照常过。”
周予骎又往嘴里塞了一颗刺梨,与刚刚新鲜的酸不同,确实带着连皮嚼的涩,“但没有人告诉我病入膏肓之人,是无药可医的。在赶来的路上,我突然就一点都不恨你了,比起你离开我,你的安危和悲喜更容易让我难过。”
“之前你不是问我,如果你没有买国酒香30,我们还会不会相遇吗?”
池烨轻轻点头,从周予骎手里拈过一颗刺梨。带软刺的果皮触上舌尖,麻麻赖赖地碾过味蕾,酸涩的汁液漫开,裹着经年心事在口腔打转,等他慢慢嚼碎,竟尝到丝隐秘回甘。
“一定会的,因为我在那个服务区买光了每一款你喜欢的烟。贵烟、黄鹤楼、和天下,这些牌子里你喜欢的每一款,我都买空了。我不敢用,好不容易能见你的机会来赌。”周予骎的声音越压越低,有太多的事情根本讲不清。
这个世界哪有这么多的久别重逢,不过是有爱你的人步步为营。
“离开你的时间越长,我就越无法分清你和对你的感情,似乎成为身体的一种本能。”周予骎说着,摸向兜里的烟盒,那永远是池烨爱抽的牌子。他学唱池烨偏爱的歌,研究着做那人爱吃的菜。池烨引导着他完成对爱的感知,而他往后所有关于“爱”的选项,只剩池烨这一个名字。
时间最是公允也最是无情,能风化山石,蚀刻流水,记忆被冲刷得褪色,所有鲜活的过往都被葬送于生活的消磨中。
可偏生有些东西,譬如某种难以言喻的感情,竟能逆着滔滔流逝的时光,在一次次离散与重逢中,用沉默的坚守和重复的轨迹,于有情人的血骨深处刻下不可磨灭的印记。
地心深处,如同异世。
这样连生存都不甚不适宜的环境里,他们谈情说爱。
换作从前,池烨要是在哪个文艺爱情片里见着这种桥段,多半会先挑着眉腹诽两句“脱离现实”,然后把这段情节记下来。
倒不是真信了什么绝境浪漫,不过是想着下次撩拨人的时候,能多段新鲜说辞。
哪曾想,真站在这暗无天日的地下,他竟会盯着身边那人被手电映亮的侧脸,生出些滚烫的念头来。
那些从前只当“技巧”的心动,此刻都成了实打实的渴望,想借着岩层的震颤说句软话,想在缺氧的空气里碰一碰对方的指尖,连从前觉得矫情的绝境里的爱,都变得真切起来。
他伸手抱住周予骎的脑袋,像抚摸小狗一样抚摸他颈间的长发,声音轻得像一句叹息:“对不起,我来晚了。”
池烨伸手抱住周予骎的脑袋,像抚摸小狗一样抚摸他颈间的长发,声音轻得像一句叹息:“对不起,我来晚了。”
周予骎的发质偏硬,带着天然的微卷,长发末尾有些扎手。这触感刺激出池烨眼底的潮湿,但是人并没有这么多泪要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