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父亲只是在葡萄酒生意上受了一点损失,等上几个月,说不定情况就会好转,他也可以继续过着之前那种挥霍无度的生活。
但无论他现在怎么懊悔,都无济于事了,他一边跑回房间收拾行李——不单单是他的,还有他老师的一些手术工具
如灌肠管放血刀之类的东西,都是需要他这个名为学生实则学徒的家伙来收拾的,那些工具非常复杂,每样都有各自的匣子收纳,装着它们的皮箱从材质到手工都超过了年轻医生自己的行李箱,箱子又大又重,年轻的医生一边磕磕绊绊地把它们搬到门厅(御医不允许那些仆人碰触这些重要的器材),一边累得汗如雨下,当他终于搬下了最后一个箱子,直起腰来的时候,无来由地觉得煤气灯要比平时亮得多,金黄的光芒刺进了他的眼睛,他感到一阵头昏目眩,如果仆人搭了一把手,他准要摔在地上。
年轻的医生只觉得一阵恐慌,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从口袋里摸了一个金镑递给仆人,仆人会意地一声不出,叫了门外的车夫悄悄地将这几个箱子一起搬到了马车上,年轻的医生伸着脑袋看了几眼楼梯,确定老师没发现自己偷懒耍滑的行为,赶忙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水壶里还有一些水,他拧亮桌面的油灯,仔仔细细地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看上去似乎并没什么不妥,皮肤上没有疹子,眼睛里没有血丝,就是面孔红了一点,他撩起一点水擦了擦脸,令人不安的热度立即下去了一点。
“我种过牛痘疫苗。”他嘀咕道,一边伸手拉起袖子看了看手臂上的十字疤痕,同时,另外一只掩盖在绷带下的手臂上微微地有点渗血,他想,那股子不适可能只是因为轻微的失血——他犹豫了一会,还是带上了赠送给娼妓的胭脂与铅粉。这个时代的绅士们明面上并不推崇化妆,女性更讲究德行与操守,或许还有嫁妆,她们顶多只会擦点底粉让自己看起来足够白皙,然后捏自己的面颊让双颊发红,咬着嘴唇让嘴唇有血色……不过就和每个时代一样,娼妓总是能够在时尚方面快人一步的,良家妇女不会用的东西她们尽可以大大方方,肆无忌惮地使用。
不过他带走这些东西不是为了讨好可能有的娼妇,而是为了万一,万一他身上起了天花的轻微症状,他就用粉和胭脂来遮掩,只要保证自己不是第一个被发现的,他就可以成为一个受害者而不是一个加害者。
等上了马车,年轻的医生一直盯着老师,等到老师终于(他年纪很大了)裹着毯子睡着了,他也拉起毯子,将自己遮挡在羊毛布的阴影下,闭上眼睛,疲累不堪地睡了过去——他差点就没能支持住,为了掩人耳目,他在一夜间孤身一人往返东区与西区,还受了伤,回到老师的宅邸后,又立即被派去整理行李——他只觉得浑身疼痛,脖子僵硬,呼吸也有点困难,像是有什么东西压着胸膛。
等他们从马车换到船上的时候,年轻的医生几乎是一头栽倒在床上的,幸而他一路坚持着没让老师发现什么端倪,而他作为老师唯一带上怀特岛的学生,自己也有一个舱房,虽然很小,只有一张床和一个小方桌——他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了鸦片酊,借口晕船向水手要了瓶酒,鸦片酊加酒效力挥发的很快,他几乎是一下子就昏睡了过去,等到第二天,他从睡梦中醒来,欣慰地发现自己的高热已经退了一部分下去,但他还是谨慎地先插上了一截蜡烛,小心翼翼地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脸,真糟糕!他看见了一些细小的丘疹,一些不起眼,在耳后和脖颈的位置,有绿豆那么大,一些就很明显,在额头和下巴,不过只有针尖那么小,他略微打开门,趁着光亮往脸上擦了一些粉,至少盖住了那些就在脸上的。
再往脖子上围一条围巾,他看起来还是那么健康有活力。
——
科恩伯里子爵回来的时候,是带着警察和罪名回来的——他并不承认自己有什么亏欠于对方的地方,他是犯了一点小错,但也给了她补偿,现在这个曾经根本不在他眼里的小女仆竟然愚蠢地以为——不,应该说,她身后的那个人,竟然天真地以为,用一个还没出生的孩子就能影响到他……哈,简直是异想天开,比子爵夫人想得还要差,子爵根本不打算和一个仆人你来我往。
警察会以入室盗窃的罪名拘捕这个女人。
虽然我们之前说过,此时的社会并不承认女性有犯罪的动机和能力,但也有些女性会以“被胁迫犯罪”的同伙而受审,她们不会如男性罪犯那样被绞死或是被长期监禁,最可能是几个月的轻刑,,或是送到殖民地终生劳役(一般几年就会被赦免),子爵已经决定将她送到澳大利亚,在大海上颠簸几个月,孩子不可能活下来,一个流产的女人也是希望渺茫。
他原先并不打算耗费太大心力,但因为她让自己在妻子面前丢了丑,所以还是在警察将女仆带出来的时候走到了她面前。
然后他就被咬了。
第205章霍乱,天花与鼠疫(二)
科恩伯里子爵气得要命,他在警察的帮助下拉出了自己的手腕,看着那道鲜血淋漓的伤口,他恶狠狠地给了女仆几个巴掌,打得她面孔顿时红肿起来,警察们低垂着眼睛但视线乱飞,唇边带着微妙的笑容——后世的人们总以为这时代的绅士们总是风度翩翩,文质彬彬,对女性温文有礼,对佣仆和善慷慨,事实上并非如此,可以说,确实有一部分品德高尚的人会竭力达到他们认可的道德标准,但更多人,他们虽然富有,尊贵,掌握着权力,但德行和那些肮脏酒馆里的罪犯也没多少区别。
别说女仆,子爵甚至殴打过自己的妻子,只是在子爵夫人成为女王的卧室侍女后,父子两人都要仰仗她从女王这里得到的消息,子爵才重新戴上了温情脉脉的假面具。
女仆舔着嘴上的血迹,有她自己的,更多还是子爵的——那个恶魔,当然,她并不能确定那是不是一个恶魔,假如不是那沉甸甸的几百枚金镑,她都会以为自己只是做了一场噩梦——她是说,那个不管是什么的东西,告诉她说,她并不需要和人一同吃一个面包,一起喝一杯水,或是在床上亲密接触,只需要正常的呼吸说话就能将疫病的种子传播出去。
她不那么擅长思考,只能从自己熟悉的地方入手,而她在成为子爵家女仆之前只是一个庄园里的小姑娘,来到伦敦没多久,万幸的是她已经掌握到了一个诀窍,那就是在这些看似高不可攀的人群中,比起品德与操守,更值得尊敬的是珠宝和衣着,他们谈起这个的时候毫不掩饰——尤其是在一个女仆面前,大概他们以为所有的仆人都只是能行动的家具——而就女仆看到的,确实,当一个没有携带名片的人前来造访的时候,管家的视线固然是严厉的,但多得是不愿意泄露身份的人来拜访伯爵,这时候钻石,丝绒和绸缎就能起到很好的作用了,一般而言,他们会被带到门厅旁的小会客室等候,虽然管家偶尔也会看错人,但伯爵和子爵并不会因为这点而责备他。
所以女仆特意去租借了华服,珠宝,不然她可能连这里的门都进不了,何况见到里面的人了
,果然,管家看到了她的装扮,误以为她已经成了子爵的情人,他没有这个胆量将她拒之门外,她走进了这幢曾经让她蒙受了屈辱的屋子,在里面整整待了好几个小时,空气中充满了无法用眼睛看见的瘴气——子爵夫人的一点善意,虽然她不明白对方的想法,但她还是设法返还了一点好处,当然,如果子爵夫人身体过于脆弱,无法承担起之前受到的损伤,染上天花,那么也就是她的命了。
说来她并不清楚子爵夫人有没有种植过牛痘疫苗,但她知道子爵,还有这幢屋子里的大部分人应该是没有种过的,克拉伦登是个古老的大家族,也因为其古老因而有点顽固不化,克拉伦登伯爵更是其中翘楚,而且和约翰。斯诺医生一样,牛痘疫苗的发明者同样只是一个出身寒微(相对于这种大贵族而言)的普通医生,他在小镇上出生,也在小镇上工作——不然那也没办法从养牛场的女工身上发现牛痘与天花的关联,如克拉伦登这样的人连御医都不怎么放在眼里,何况是这样一个平民医生呢?
而且天花还有一个特点,那就是如果周围的多数人都免疫了,那么后者就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个天然庇护圈,而事实也证明了,自从伦敦周围的城镇普及了牛痘疫苗后,伦敦没有再发生过大规模的天花爆发。
还有一点就是,此时的牛痘和人痘疫苗仍旧会失效或是导致高热,疹子不退等情况,一些身体较为虚弱的孩子因此而死,也让一些珍稀自己与家人性命的贵族们裹足不前,英国王室在18世纪末才开开始试用人痘疫苗,而维多利亚女王和其他王室成员是否种植了疫苗还是个不为人所知的秘密。
女仆并不知道自己携带的并不是天花的种子,但对于罪魁祸首,她一点也不想他有逃脱的可能,一有机会,她就在他身上留下了伤口,伤口上浸透了她的唾液和鲜血,这些应该足够了,还有她留在屋子里的那些——从管家到仆人,在她遭受侵犯,怀孕,到被驱逐的整个过程里,没有一个出来为她说话,安慰她的,倒是有些女仆酸溜溜地认为是她勾引了子爵……他们丝毫不理会她的解释,也吝于施舍一点怜悯——一个未婚的女性失贞甚至怀孕,又被驱逐出雇佣她的家庭,被迫在大街上流浪,几乎就是注定要成为一个妓女了。
她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在尖锐的笑声中被警察带走了。
子爵面色铁青,这时候管家急忙带着医生过来,在小会客室里检查了他的伤口并进行处理,这时候的人们通常使用酒……和新鲜的尿来清洗伤口,从酒精杀灭细菌与尿本身足够纯净这两方面来说,可算是歪打正着,又或是实践出真理,子爵的府邸当然有的是酒,不过杜松子酒被倾倒在伤口上的时候还是让子爵忍不住抽冷气,如果不是女仆想要尽量将血和唾液送进他的伤口,那块皮肉肯定已经被咬下来了。
管家一直缩着头,免得让主人想起来女仆就是他放进来的……但在子爵吩咐拿来大衣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询问子爵是否需要休息——此刻天色已经彻底地黑了下来,子爵瞪了他一眼:“我要去见父亲,”克拉伦登伯爵没有回来,周三他总是在巴比伦沙龙里消磨到深夜才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