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庭的天向来是说变就变。
不知何处而来的阴云四合于上空,逐走了初绽暮色的阳光。
偏生时辰未至垂暮,铅黑的巨大阴影与遮掩不尽的金红日色交织一处,溶成一片近乎无光的昏黄,模糊了一切色彩,仿佛黄泉鬼国自湖庭地下浮出,将昏暗扭曲的世界投映于众生眼中。
较之纯粹的黑,更能勾起人心中幽微的怖畏。
平直如砥的官道旁成行的老柳只余下黯淡的剪影,宛如一排干枯乌黑的头颅,茂密的柳条便是垂摆下来的人发,似有晦暗不明的目光藏于发丝掩映之间。
一行车马从大道转向逼仄的坊巷,路边寥寥几个行人皆是匆匆趋走,连看都不敢多看两眼——即便是在权门汇聚的中庭,真正的贵人也不会在这样的天气出门。
中庭岛虽是天下纲维之地,却也非“往来无白丁”之处。
除却宫城,在京百司的官邸与会公们的私宅皆不能自给自足,自然汇聚起一大群工匠、力役、商贩各色人等,加之各大族败落的远支、求请职事的闲散官人……各处贵人家宅的高墙朱门之外,便逐渐为低矮拥挤的庶民坊巷所填补。
大赵立国之后,也只是对这些坊巷有所清整而已。
光宅坊,福宁巷。
一道长达一里有余的高耸院墙,挤占了巷陌东侧的所有空间。巷对面的老旧民居中已有炊烟升起,出没其间的却是一群不似善类的家伙。
高墙内仿佛是某家贵人宅邸,但其正门无匾无额。
只见漆黑门洞前两盏灯笼,将门前石兽映得越发恐怖狰狞,獠牙密布的大口现出一幅恶意的谑笑。
这便是在天下女侠中逐渐“声名鹊起”的樊笼本司所在。
对面那排古旧民居里住着樊笼司驻京的几乎所有捕手、刑司——自然是租房。
湖庭居,大不易,能在中庭岛上有房有地的自非凡人。
这帮洗手上岸不久的江湖客在囚奴身上耍完威风,依然是要乖乖交上赁屋钱,半刻拖延不得。
便是夜宁子,之前也是在这排民居中租了一间小院,与湖庭常见的世家破落户其实并无区别。
若只靠那点俸料钱,每次的租金就能让她的日子变得紧巴巴的。
所幸樊笼司还会按捕捉人犯数目发放添支钱,夜宁子拿得很多。
对她这过于勤奋的破落户,京城有房的湖庭爷应无眉自是看不顺眼,无怪乎起了取而代之的心思。
……
“身长七尺八寸。”
“足长一尺一寸。”
“腰围三尺三分。”
……
“呜呜呜呜呜嗯嗯呒呒!”
“……”
“嗯嗯嗯嗯嗯咕咕……”
被卸下槛车的囚犯们终于摆脱了各色蜷曲的姿态,直挺挺地被拘束在刑床上,难得露出了各擅胜场的美丽面容。
皮革眼罩之上,女胡酋有些浓黑的眉毛拧作一处,她的挣扎也是三人中最激烈的;除去瓷面的巫女淡雅的眉目全然暴露于外,眼瞳却是一片纯黑,不能视物,寂静无声的她口鼻无疑被严厉封堵着;卢氏娘子楚楚可怜、梨花带雨的杏眸刚随着丝面的揭开被解放,旋即又被一条绸带遮盖。
软尺在三具美肉的周身各处翻飞盘绕,几颗秃头凑在汁水淋漓的娇躯前,不免有些煞风景——入监之前,留守的刑司们尚需将人犯周身尺寸都量上一遍并记录归档,需要给囚奴量身打造必要的刑具或束具时,便能用得上了。
这等常程细事无需夜宁子过问,她径直入了后堂。当应无眉终于在冷艳面容上挤出几分媚色,准备逢迎一番司座时,便只见她远去的挺秀背影。
……
旧宅原本正堂的位置,便是樊笼司的核心。但此处并无楼阁。
只有一个坑。
径三丈,深十丈。
……
这坑当然不是樊笼司自己挖的。
它的出现与旧宅的原主一样,都已湮没于湖庭历史的迷雾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