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月凉如水,清冷的光辉透过和纸窗格,在榻榻米上投下模糊而苍白的光斑。飞鸟院宅邸庞大的身躯在夜色中沉寂,大部分区域都陷入了一片死寂,唯有巡逻的护卫穿着软底鞋,踏着固定的路线走过回廊,发出几不可闻的、规律性的细微脚步声,更衬得这夜晚空旷而压抑。
琉璃躺在柔软的被褥里,却感觉身下仿佛铺满了荆棘,辗转反侧,毫无睡意。白日里与祖父那场沉重而令人绝望的谈话,原著中那个飞鸟院琉璃凄惨结局的每一个细节,以及她自己对迹部家利弊孤注一掷的分析,如同走马灯般在她脑中反复盘旋、碰撞,几乎要撕裂她的神经。
她知道,自己不能再等下去了。每拖延一天,甚至一个小时,家族岌岌可危的财务状况就可能多一分崩塌的风险,与真田家那艘看似是救生艇、实则是贼船的绑定就可能更深一分。等到木已成舟,一切就都晚了。
一种强烈的紧迫感驱使着她。她悄然起身,没有点灯,也没有惊动睡在外间的小樱。冰冷的空气接触到皮肤,让她打了个寒颤。她摸索着披上一件素色的外衣,丝质面料滑过肌肤,触感冰凉。她赤着脚,如同幽灵般轻声走出了房间。
走廊里一片漆黑,只有远处转角墙壁上悬挂的常夜灯散发着微弱的光芒。她凭着记忆和逐渐适应黑暗的视觉,小心翼翼地向着宅邸深处走去。脚下的檀木板冰凉刺骨,却让她更加清醒。
果然,祖父书房的方向还亮着灯。昏黄摇曳的灯光从厚重的拉门缝隙中顽强地透出,在寂静无声的走廊地板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孤寂的光带,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夜里显得格外醒目,也格外令人心酸。他果然还没睡,家族这艘即将沉没的巨轮所带来的重压,恐怕早已让他失去了安眠的能力。
琉璃走到门前,停下脚步。她能听到里面隐约传来的、压抑的咳嗽声,以及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她深深地、无声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汲取足够的勇气,然后,抬手,用指节轻轻叩响了门扉。叩门声在寂静中显得异常清晰。
“谁?”里面立刻传来祖父飞鸟院崇山那熟悉却充满疲惫和警惕的声音,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悦。
“祖父,是我,琉璃。”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
里面沉默了一下,似乎是没料到她会在这个时间出现。然后是略显拖沓的脚步声。拉门被从里面拉开一道缝隙,飞鸟院崇山的身影出现在门后。他依旧穿着白天的和服,外面随意披着一件墨色的羽织,没有系带,脸上带着浓得化不开的倦色,眼下的青黑更加明显,花白的头发也有些凌乱。他看到门外的琉璃,眼中闪过一丝明显的疑惑和担忧:“琉璃?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是身体又不舒服了吗?还是做了噩梦?”他的语气下意识地放软,带着属于祖父的关怀。
“祖父,我有些话,想现在和您说。”琉璃抬起脸,表情异常认真,那双在昏暗光线下依然清澈的杏眼里,没有丝毫睡意,只有一种不容错辨的坚定。
飞鸟院崇山盯着她看了片刻,似乎想从她脸上找出什么。最终,他微微叹了口气,侧身让开了通路:“进来吧。”
书房里比走廊更加温暖,但也更加沉闷。空气中弥漫着高级烟丝燃烧后留下的淡淡焦香、陈年墨汁的独特气味,以及一种老年人房间特有的、难以言喻的沉滞感。宽大的黑檀木书案上堆满了如同小山般的文件卷宗,有些摊开着,上面密布着令人心惊的红色批注和数据。一盏古老的绿色玻璃灯罩台灯是室内最主要的光源,在桌案上投下一圈昏黄的光晕,也将祖父脸上的皱纹勾勒得更加深刻。
显然,他刚刚还在彻夜处理着那些能压垮人的公务。
“说吧,什么事让你非得深更半夜跑过来。”飞鸟院崇山坐回书案后的椅子里,身体微微向后靠,用布满皱纹的手指用力地揉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声音里充满了无法掩饰的疲惫。
琉璃没有选择坐下,而是直接站在了书案前。她挺直了那看似纤细脆弱的背脊,目光清澈而坚定地直视着祖父,开门见山:“祖父,关于联姻的对象,我思考了整整一个下午和晚上。我反复思量,最终得出的结论依然是——真田家,绝非良配。”
飞鸟院崇山的眉头立刻紧紧地皱了起来,脸上掠过一丝不耐和深深的失望,白天那种被逼到绝境的烦躁似乎又回来了:“琉璃!白天在茶室,祖父已经跟你分析得很清楚了!当下的局势,由不得我们挑三拣四!这不是在为你挑选如意郎君,这是在为家族寻找一线生机!你怎么还是…”
“请您听我说完,祖父!”琉璃罕见地、带着一种沉静的力量打断了他,她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与她年龄和外表不符的穿透力,竟然奇迹般地压下了祖父即将升起的怒意,“我完全明白家族现在面临的灭顶之灾,我也再次表明我的态度,作为飞鸟院家的一份子,我愿意承担我的责任,为家族尽我所能。但是,我认为,在承担这份责任的同时,我们或许还有另一个——更好的选择。”
“更好的选择?”飞鸟院崇山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他放下揉按额头的手,身体前倾,几乎是嗤笑出声,但那笑声里毫无笑意,只有苦涩,“谁?手冢家吗?手冢国一那个老狐狸,在政界摸爬滚打了一辈子,比真田家更难打交道!他们那些政客,最是滑不溜手,不见兔子不撒鹰,想让他们在这种时候站出来?付出的代价可能比真田家还要大!而且根本不可靠!”
“不,不是手冢家。”琉璃摇了摇头,迎着祖父惊讶而不解的目光,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吐出那个名字,“是迹部家。”
“迹部家?”飞鸟院崇山明显愣住了,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写满了错愕和难以置信,他甚至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你说…那个掌控着迹部财阀,金融界的巨无霸——迹部家?”
“是的,就是那个迹部家。”琉璃肯定地点头,无视祖父的震惊,开始冷静地、有条不紊地阐述自己深思熟虑后的理由,“第一,实力与影响力。迹部家是日本顶尖的商业巨头,其财富和影响力遍布全球,能量巨大。他们的公开支持和联姻消息,足以产生强大的市场号召力,迅速稳定我们暴跌的股价,重振那些观望合作伙伴的信心。其效果绝不会比真田家差,甚至可能更好。因为迹部家的手段更偏向于正规的商业运作,更‘光明正大’,这反而更能向市场传递出‘飞鸟院家依旧优质,值得投资’的积极信号,有助于我们从根本上恢复声誉。”
“第二,动机与互补性。迹部家的主业是现代金融、地产、高科技领域,与我们飞鸟院家以传统文化、艺术品投资和地产为主的产业布局并无直接冲突,甚至…可能存在潜在的互补空间。他们或许看中我们优质的不动产作为资产配置,或者对我们的文化品牌价值感兴趣。他们彻底吞并、消化我们的动机,远不如急需我们的文化和地产来洗白自身背景、完成转型的真田家那么强烈和急切。合作的基础可能更倾向于商业投资,而非恶意吞噬。”
“第三,也是我认为最重要的一点,”琉璃的目光灼灼,仿佛有火焰在瞳孔深处燃烧,“关乎合作的对象——迹部景吾本人。”
“那个…小子?”飞鸟院崇山的眉头再次皱起,他对这些年轻一辈的继承人并不十分了解,印象大多停留在听说层面。
“我通过一些渠道,听说过很多关于他的事情。”琉璃不能透露原著信息,只能采用这种模糊的说法,但语气极其肯定,“外界的评价众说纷纭,说他骄傲、自信到狂妄,追求极致的华丽。但有一点评价,在许多与他有过接触或关注他的人中间,是高度一致的:他拥有极强的个人原则和骄傲。他不屑于——是的,不屑于——趁人之危,落井下石。他追求的是堂堂正正的胜利,是毫无争议的、华丽无比的征服。祖父,请您想一想,”她的语气变得极具说服力,“与这样一个将自身骄傲置于短期利益之上的人合作,我们至少可以相信,他不会在背后耍弄那些阴损的、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即使我们需要为此付出巨大的代价,那至少也是明码标价、写在契约里的代价!我们知道底线在哪里,而不是像一个无底洞,永远填不满,直到我们被啃噬得骨头都不剩,还背负着盟友的虚名!”
她的话语逻辑清晰,层层递进,完全超出了一个深闺少女应有的见识和格局。飞鸟院崇山震惊地看着她,嘴巴微微张开,仿佛第一次真正地、彻底地认识自己这个一直被呵护在羽翼下的孙女。眼前的少女,身上仿佛笼罩着一层陌生的、令人心惊的光晕。
琉璃趁热打铁,语气在冷静的分析中注入了一丝恰到好处的、属于孙女的恳切:“祖父,我知道,选择迹部家同样是一场赌博,前途未卜。但是,选择真田家,我们是明知那是一杯包裹着糖衣的毒药,为了止渴也不得不喝下去。而选择迹部家,我们至少还有一线希望!一线能够凭借对方的骄傲和遵守规则的行事风格,为我们飞鸟院家在这场浩劫中,艰难地保留下一丝元气和未来复兴火种的希望!祖父,我恳求您,认真考虑一下这个可能性!”
说完,她深深地弯下腰,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黑色的长发从肩头滑落,维持着这个姿势,不再抬头。她的姿态谦卑,但她的提议却大胆得近乎疯狂。
书房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能听到古老台灯里灯丝发出的微弱嘶嘶声,蜡烛偶尔噼啪的爆响,以及祖父那越来越沉重、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飞鸟院崇山看着眼前深深鞠躬的孙女,眼神复杂万分,震惊、审视、难以置信、一丝极微弱的动摇和希望……种种情绪在他浑浊的眼中激烈地交战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