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顶除了树木和泥土再无一物,连可歇脚的岩石都在地底深处。
长平便依伊珏的主意,兴致勃勃地随着他爬树,掌心被树皮蹭出了血,她丝毫也不在意,用绢帕一裹又开心起来。
她生平第一回爬树,坐在布满苔藓和小虫的树干,头顶是阳光也照不透的绿茵,脚下是朗阔宫苑和粼粼漷水。
山风呼啸,刮过来又刮过去,数不清的树木在风里伏下了头,发出轰隆隆的声响。
像她幼时爱哭泣,不肯离开父皇,便被男人无奈地抱着,穿着并不齐整的大礼服,戴着被她拨弄的哗啦作响的冕冠,搂在胸前去了大朝会。
朝鞭九响,太监又尖又亮的嗓子一层层地唱响了天穹——陛下临朝。
她顾不上再哭,在高高的御道顶端,在强壮的臂弯里,看见下面密密跪伏的身影,他们齐整地山呼万岁,呼出轰隆一片。
长平忽地笑出声,带着两颊酒红,扶着树干站起了身。
她站的笔直,迎着扑来的山风,扬起的碎叶和尘土,伸出了臂膀。
掌心向上微微托举,似托住了万里河山:
“免礼,众卿平身。”
伊珏默默看着,并未出言,看她醉意熏然,看她目光悠长,似沉在久远的梦里。
又忽然一动不动地落下泪来。
长平无声地落着泪,泪水还未来不及滑下脸庞,便被山风吹去了未知的地方,她的手长长地伸着,指尖慢慢蜷曲,只留食指笔直,指着前方远处,小声地说给他听:“我父皇葬在那里。”
伊珏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看过去,看见大片青翠森林,阡陌交织的道路,齐整农田,和更远处的青山绿水。
“你带我去看我父皇好不好?”长平终于收回手,转身望着他,泪水洗过的眼神澈亮。
“你回去会受罚。”
她笑了一笑:“值了。”
伊珏不知她为何宁愿受罚,也要去见一个亡人,就像他不懂白玉山为何放着他不守,要去坟前悼念一个再也回不来的半妖。
他觉得自己此时理解不了,将来怕是也理解不来。
然而将来太远,就像他在长平面前,只字不提从前,从前和往后,都是已过去和不可及的渺渺时光。
他是舍弃了至亲和至爱,饮了孟婆汤,跨了奈何桥的伊珏,便不再惦念从前,也不思考往后。
他抬起手,摆出了长平刚刚掌心向上的姿势,对她道:“闭上眼。”
更大的风声从耳旁刮过,长平始终不曾睁眼,就像她许诺的那样,抑住了所有的好奇心,直到不知多久,她的手被温凉的小手分开了,伊珏冷清的童音响起:“到了,睁眼。”
长平睁开眼,黑洞洞的甬道里无风也无光,她两眼一抹黑地问:“是帝陵里面?”
“是。”
长平略有惊奇:“我也只知道帝陵在凼山里,却不知究竟在哪一处,你怎能找得到?”
“山底下都空了。”伊珏回道:“我怎会认不出来。”
他说着伸出手,指尖亮起一簇绿色的光,光线明亮,却不刺目,似森林里无数萤火都聚在他指尖一点,柔和地照亮了地下亡者长眠之所。
伊珏左右看了看,丢下一句:“跟我来。”便率先走在前方引路。
皇陵道路并不狭小,甚至称得上宽敞,地面铺着整齐的石,石缝里勾着灰石碱,多年未生杂草。长平原有些胆怯,亦步亦趋地跟在伊珏身后,又逐渐放下了心,赶了几步,走到了伊珏身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