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导带领他们出了大泷山,一路到了通往云州的大道上。
谭玄谢过了他,让他回去。独自策马,奔向前方。
天色早已大亮,一轮朝日悬于树梢,把淡金色的光芒洒向大地。
夜间的寒冷渐渐消退,空阔的四野慢慢积蓄着热力。
军马矫健的四蹄踏在黄土铺就的平整道路上,激起一团团烟尘飞扬,于身后落下一连串闷雷般的蹄音。
这地广人稀之处,即使已经天光大盛,目之所及依旧不见人影,于是好像只有他们两人并一匹马,被抛入了这片荒芜里。
这很勾起了他一些不好的回忆。
那些回忆的碎片纷至沓来,尖利地划在他的心上,他这才恍然察觉,那些以为早就已经愈合、可以不在意的伤口依然狰狞,只不过是被时间一层层包裹覆盖。
他以为自己早已长大成人,早已有力量去保护自己珍视的一切,但命运似乎在无情的嘲弄他,告诉他并非如此。
但他从来不信人在命运面前只能逆来顺受!
白城素来纯善温厚,他决不该落得这样一个结局!
他们……他们还有很远的路要一起走,还有很长的岁月要厮守……他们还有游历天下的约定,他还答应了他要一起回越州……
就算是要他一寸一寸地和阎罗老儿抢人,他也决不会眨一下眼!
仿佛是上天隐隐感受到了他的这份决心,忽然之间,他感到怀里的人似乎动了一下。
他急忙低头,只见谢白城毫无血色的面庞上,一双眼眸微微睁开了些许,睫毛轻颤,流泻出一缕迷蒙的目光。
谭玄心头猛跳,紧绷着的一口气倏地松开,旋即又复收紧。他忐忑得心几乎要皱起,声音打着颤:“白城,白城!你醒了?感觉怎样?好些吗?”
谢白城眼神微微动了动,张开有些干裂的嘴唇,吐出极其低微的声音:“……这是……哪里?”
谭玄急忙道:“我们在去云州的路上!云州城外,有一位傅太医,我认识他!他医术很高明!咱们很快就到,到了你就没事了!”
白城的眼珠又动了动,努力想把目光凝聚在他身上:“你的伤……你之前……才刚……好……”
“我没事!”谭玄一把按住白城试图抬起来的手,“你怎样?你现在感觉怎样?”
白城努力睁大了一些眼睛,他的眼眸依旧黯淡无神,只茫然地投向天空。
“……还好,就是……有点冷……有点……困……”他一边说着,眼皮已经又要阖上,即将合拢的瞬间又强自挣扎着想分开,却显得多少有些力不从心。
谭玄的心猛地一沉,他不懂医术,但总知道浑身发冷、意识昏沉不是什么好事。他下意识的用左手搂了搂谢白城,把他抱得更紧些:“不能睡,白城,不能睡!坚持住!跟我说话,白城,跟我说话!”
“……说……什么?”白城的声音听起来朦胧又含糊,仿佛随时都会再度闭上双眼,失去意识。
谭玄催动马匹,恨不得它能肋生双翼,瞬间就飞过这漫漫百里。
“说什么都行!说……就说说你准备带什么回越州好不好?回京城后,咱们一起去买!说说你……想去哪里玩,咱们安排好路线,一起去!”
良久没有回音。
谭玄慌忙再度低头去看,白城的眼睛虽仍勉力睁着,却似乎更加涣散和晦暗。他慢慢地眨了眨眼睛,费力地张开嘴唇:“谭玄,我是不是……不行了?”
心如刀绞。
这骤然迸发的疼痛让他呼吸停顿,眼前发黑,喉头涌上一股腥甜。远胜殷归野的铁钩贯穿他的肩头。
谭玄努力稳了稳身子,暗中深吸了一口气,才勉强笑道:“说什么呢!已经给你服了解药,一会儿生效了,你便好过了。”
谢白城脸上却没什么表情。他乌黑的长发被风吹起,丝丝络络缠向他的脸颊。
“……要是我死了,你不要告诉……我爹娘……他们年纪……大了,受不住……你……告诉我大姐吧,她最……体贴……知道该……怎么办……”
谭玄几乎不能呼吸,西北边地粗犷的长风迎头撞在他脸上,他的眼眶有一刹那的发热,又转瞬在风里干涸。
“别胡说八道的……哪里至于!不许讲了,你再讲,等你好了我要笑你的!”
他紧紧攥住白城的手,却分明地感受到这只手,这只他抚摸过、交握过、亲吻过的手是多么冰冷。
“……让我说!”白城努力稍微大声点地说了这么一句话,立刻喘息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才接下去,“总得……趁还能……说话,把事情……交代清楚……”
“……你就在京城外,给我……买块墓地吧……我不是什么……孝顺的儿子……不回去……气列祖列宗……了……咳咳……我要风景好看些的,要有花……有草的……热闹些……我喜欢热闹……”
谭玄只觉得这些字句宛如利刃,把他的心绞得粉碎,再和着血,流淌成满面的炽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