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叹了一口气,将批文合上,搁在了一旁塞满信件的木盒中。
紧锣密鼓的战事中,冬季一点一点过去了。
待营中的草地被茵茵嫩绿覆盖,待中帐跟前的那棵矮树开始冒出新芽时,祝观瑜才意识到开春了。
他整整半年没有回家了,连年节都是在军中和将士们一起过的。
“大公子,您爱吃酸杏儿不?属下今日进城,竟看到有人挑着筐卖酸杏儿,这才刚开春呢,也不知他这酸杏儿哪儿来的,您要不要尝一个?”顾砚舟捧着个小布袋朝他小跑过来,献宝似的把布袋里的酸杏儿递给他。
这小子十六岁中武举出仕,去年才刚满了十八岁,家里又是商户,不是什么规矩严谨的清贵门楣,所以比不得同龄的世家郎君那样稳重守礼、进退有度,乃是个货真价实的毛头小子。
他中意祝观瑜,那点儿心思真是藏都藏不住,三天两头给他的大公子送这送那,什么果子零嘴、香粉胭脂、各种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成堆地送到大公子跟前。
军中亦有不少出身世家的年轻将领,都在背后看他的笑话,大公子什么好东西没见过?稀罕你这些便宜货么?多少出身高门气度拔群的郎君追求大公子,都没一个能入大公子的眼,你这么一个穷乡僻壤来的商户之子,居然妄想能得到大公子的青眼?
祝观瑜垂眸瞥了一眼,那布袋里的酸杏儿毛绒绒的,个个都是青色,一看就酸得很,他一挑眉,故意说:“我不会吃。这个怎么吃?”
顾砚舟果然中计,立刻给他演示:“就这样,擦一擦,咬——”
他一口咬下去,被酸得呲牙咧嘴,身后偷看的众年轻将领发出哄堂大笑,祝观瑜也忍不住扑哧一笑,摇摇头:“傻小子。我不爱吃这些,你吃罢。”
他平日在将士们面前十分威严,总是板着脸,话也不多,凌厉的凤眼,冷漠又肃杀的模样——但这么一笑起来,便犹如坚冰融化,春风拂面,眼角都弯了起来,顾砚舟看得呆了,红着脸喃喃道:“那大公子喜欢吃什么?属下给您买。”
祝观瑜随口道:“城中的老字号徐记海味,我只喜欢吃他家的鱼生,配着他家独此一号的蘸料,很鲜美。”
他只是说说罢了,鱼生就得吃新鲜的,徐记海味还会特地用碎冰铺在鱼生底下,保证口感爽脆,但那冰一化,鱼生泡了水,味道就千差万别。他们驻扎的营地就在海港边,离台州城有六七十里路,如今开春暖和起来,碎冰不出二里路就化了,哪能坚持到鱼生从城中送到营地来?
祝观瑜虽然养得娇气,但懂得军中规矩,不好总使唤人大老远跑去买鱼生,还非要吃新鲜的,所以多数时候都是有事去城中时,才顺路去吃。
——可是当天夜里,他的饭桌上就有了新鲜的鱼生。
顾砚舟背着个厚厚的棉被卷跑回来,从棉被里掏出食盒,端出里头的鱼生,那下面铺的碎冰甚至都没融化。
祝观瑜愣了愣,抬眼看见顾砚舟那张年轻的、朝气蓬勃的英俊面庞。
他也许出身低微、不懂规矩、莽莽撞撞,但他执著地、直接地,把真心一个劲儿地递过来,妄图通过这些努力,融化冷冰冰的心上人。
祝观瑜看着他,好像在看曾经的自己。
他不该笑他,因为他和他没什么区别,都是得不到爱的可怜人罢了。
祝观瑜轻轻叹了一口气:“你以后就留在我跟前罢。”
顾砚舟双眼一亮,又有些不敢置信:“您是说……”
一旁侍立的墨雨开口道:“大公子许你近身跟随,白日里伺候笔墨、旁听议事,夜里如有要事,也要随叫随到。”
总而言之,就是大公子走到哪,他就跟到哪,和宋奇将军差不多,但是宋奇将军可只有白天随从,夜里也要随叫随到的话……
顾砚舟的脸红了,立刻抱拳谢恩:“是。属下随叫随到,大公子尽管吩咐。”
他暗暗期盼着大公子某天夜里能召他伺候,可惜天不遂人愿,没过两日,王爷来台州同大公子会面,商议接下来的海战策略,父子俩在帐中说了大半天,议定后才召他进去拟文书,他磨着墨时,就听王爷试探地问:“观瑜,爹爹给你比武招亲好不好?”
顾砚舟一愣,磨墨的手顿住了,抬眼去看大公子。
大公子正端着茶盏喝茶。在父亲跟前,他十分放松,懒洋洋的,随口道:“好呀。”
顾砚舟有点儿难过,大公子刚刚让他留在跟前,这下就答应王爷比武招亲了,那他算什么?
可他转念一想,比武招亲,就是不看家世门楣,只要比武获胜就能抱得美人归,这不正合自己的意么?要是正儿八经谈婚论嫁,他这辈子根本够不上大公子府的门槛,但论起比武,他十六岁就考了武状元,和那些花拳绣腿的世家郎君比,岂不是绰绰有余!
顾砚舟摩拳擦掌,开始日日夜夜精进武艺,而在遥远的北方,春风吹拂大地,京城梨树枝头的坚冰也融化了。
“恭喜恭喜,世子爷清剿海匪、援助边疆,屡立战功,封骠骑将军也是实至名归,真是虎父无犬子啊!”
“这一辈的年轻人里,又是侯府先声夺人,真让老夫想起当年,侯爷也是如此,端王之乱中一鸣惊人,一跃成为京中年轻武将的领头人。老夫那时还在侍卫步兵司做事,平乱第二日,看见侯爷打马从御街上过,高头大马踏着白雪,真是少年意气,风华正茂,啧啧,一晃这么多年又过去了。”
在众人的簇拥中,秦骁抬起头,远远的,十六皇子祝恒远同他点了点头,秦骁又收回了视线。
竹生喜气洋洋在宫门口候着,一见到他,立刻贺喜:“爷!今日您就是骠骑将军啦!小的今日在这儿等您,腰杆都更直了呢!”
自从陛下废了公侯世家子弟蒙荫出仕的规矩,京中不少公侯就没落了,唯有代代能靠本事出仕的,勋贵的荣耀和权力才能继承下去,所以秦骁此番立功封将,对侯府而言是荣耀的延续。
“不过,陛下今日还派了一桩差事,要我去东南协助清剿海匪。”秦骁按捺住心中的躁动,道,“近来可有东南的消息?”
竹生道:“小的在京中倒也经常听闻东南战况激烈,好像这回海匪反扑得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