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场合里,有时正牌的爸爸出现,常是喝酒喝到满脸通红,桌上是绍兴,全由干爸埋单,他想,爸爸一定以为干爸既是妈妈公司的股东之一,桌上的菜肴就要尽量吃,酒也不能少喝。他好怕爸爸脸色通红后,那大嗓门讲出的话,伊伊哝哝,他们当孩子的都听不清楚了,如何干爸会听得清楚。他坐立难安,尽量不去听爸爸说了什么,低着头吃饭,眼神时而飘移到桌巾上的纹路,数着上头有几种色彩,或者想学校里那些愉快与不愉快的事,而干爸总是招呼大家动筷子,有时夹几块食物到他碗里。更多时候,正牌爸爸没出现,他以为妈妈是故意挑了爸爸出差的时候,带着他们和干爸用餐。有一回和妹妹谈到某次爸爸不能成行的聚餐,妹妹拍着手说:「我喜欢干爸,我喜欢干爸。」妈妈在一旁没有搭腔,但露出了一个像阳光一样灿烂的笑容。
清醒的部分
他向长官表明辞意,长官劈头一阵骂:「你疯了不是?这个工作多少人挤破头考试,又千等万等才等到来美国的机会,你轻易放弃,是哪个国营事业请你当总经理还是董事长?」
「我哪有这个本事,草民一个,来去自如而已。」
「好像很潇洒,但这是生活问题,你有更好的打算?」
「不是好不好,是自在不自在,我不想跟着命令被发派,我永远不知道我的未来是在哪一个地方。」
「这不也是一种乐趣吗?」
「如果我能像你这样当乐趣看,我就会和你一样优游自在,很可惜我不是个懂乐趣的人。」晋思将脸转向长官背后的窗口,一片悠然的蓝天,阳光投射进来,把地板照出一个长方形的亮块。他觉得那个亮块日复一日出现,真是呆板无味。
「当然啦,我们在政府单位里工作,升迁的位置有限,对有能力的人来说,是防碍前途的。人各有志,现在我得转过来赞美你的勇气,毕竟你没有受现有的环境限制梦想,得祝福你飞出去后,越飞越高。」长官不忘补上一句:「希望你在这里的任期还是要做满。」长官疑惑的看着他:「你打算回台湾后就住下来吗?不必再到其他国家流浪,在台湾找一个安定不必移动的工作?」
他可以诚实告诉长官,他不会在台湾住下来,他打算留美国,因此必须辞掉工作,但他和这位长官平时互动冷淡,他一向不认为该陷在缚手缚脚的外交处境里,无法发挥再留下来有何意义,所以他没有和谁互动良好,他不必将内心的打算据实以告,以免离开一个职位还得罪了人。他回说:「将来的事,再说。」
现在,他要考虑的是,在剩下不到三个月的时间里,如何为留在美国做准备。倩仪是美国公民,他将透过倩仪的身份合法居留美国,如果有必要,也可以申请成为美国公民,反正离开公职,他是个自由的人。在没找到理想的工作之前,他还有当家庭主夫的选择,如果倩仪没太多意见的话。过去倩仪对他的决定从来没有太多意见,比传统女性更传统的对他从不吭一句反对的声音,这不是他原来想象的她,倩仪小学三年级就随父母移民到美国,受的美国教育足以让她像追求自我的美国女性,她也确实有这个特质,但家庭教育给她所有台湾人的礼仪,包括父母辈所受的日本文化影响,使她内在有一部分是拘谨的,和台湾人相处就出现台湾模式,和美国人相处就是美国模式,好像脑部有一个开关可以随时切换。他原来想象她是一个在他面前有主见,甚至为了和他持不同意见而会动怒的女性,虽然结婚也冒着一点危险,好像对一颗不定时炸弹有所期待,却没想到倩仪顺从得好似他的影子,他们也相安无事,没有风浪的度过五年婚姻生活。
五年前遇到倩仪,进而追求,会是他为今日的决定做的预谋吗?他看到自己心肠里如烂泥般的黑色污浊。那时他调到美国半年,二十九岁,在那之前他服了兵役,申请了美国的学校,母亲以负担了哥哥的美国开支,无法再负担他的为由,反对他来美国念书,他便在台湾考新闻局工作,考上了,待了三年便外派,对别人来说好像搭直升机,对他来说是处心积虑讨好主管,才获得快速外派的机会。一来美国,他就想着待下来的可能,这念头必然在那时就萌芽了,或者申请了学校却无法来美国时,或者更早,大学时,那时他刻意和老外住一起,就为了学好英文,到美国念书,然后住下来。
遇到倩仪那天,是他去参加族裔多元文化节庆活动,由于有侨胞参与,站在办事处的立场,他们也尽量的出席参与活动。在举办活动的公园里,各族裔由不同的团体提供不同的表演内容,台湾的侨民有打太极拳的,也有表演舞蹈的,少不了提供一些台式食物,席地野餐。他走到河边,河边树丛蓊绿,流水悠悠,似在缓和节庆活动的人声喧哗,倩仪坐在河边树下的草皮,穿着刚才表演舞蹈的苗族舞装,白色镶花边的过膝长裙铺在地上,头上还戴着镶珠花帽,刚才中华舞蹈社表演时他并没有注意到她,因为十多位成员穿着相同的服饰,不特意去看,分辨不出各别差异,而现在河边这位小姐就显得苗条有朝气,脸上充满自信,气定神闲的坐在草皮上仿佛在休息。
他招呼她:「你们的表演很精采。」事实上他并没有很专心看表演,大部分时间他只是东晃西晃,随意的看着各个不同的摊位和表演。
「唉呀,我只是客串,她们缺人,我们就凑合凑合,我是给朋友拉进来练的。」
「你不是舞蹈社成员?」
「不是,我朋友是,每周练一次,我是临时加入表演的。」
「好玩吗?」
「穿这衣服就好玩,所以我没有急着换下来。」
「何不干脆加入舞蹈社,常有不同的舞衣可穿。」
「可不能为了穿舞衣勉强去练舞,我平时上班,没太多空闲。」她似乎正眼看着他了,眼光在他脸上巡索什么,随后补充,「当然了,如果喜欢跳舞,怎么也要找时间,但跳舞我没什么兴趣,今天真的是来凑人数。」
刚才没有认真看舞,他无法评论她的舞艺,脑子盘旋的是,他没有认真看舞,真正的原因是这种穿着传统服饰跳民族舞的舞蹈引不起他的兴趣,他也曾跳舞,年轻人联谊跳的现代舞蹈,他自由调整自己的节奏,乐在其中的抒发身体的感情,但离开学校后,他就失去跳舞的心情。
倩仪示意他坐到她身边,草皮有点刺,有些紎细的草端似穿透他的裤子磨刺他的肌肤,有几年的时间,他身边没有女人,没有跟一个女生坐得这么靠近,这个女生正在说,父母都住在西岸,她自己在这城巿上班三年了,独居惯了,朋友找她参加活动,她以调剂生活的态度看待,而且她从小就离开台湾,读大学后一直到现在,和白人相处多,没什么机会看到一群华人,她内在渴望多听听华语。
「你中文说得很好啊,我以为你是出来念研究所后留在美国的,我们有很多这样的侨民。」
「是父母严格希望我在家里讲中文。幸好有这种要求,我才能多交几个华人朋友。我认识你,又可以有机会讲中文。」
在这条流经公园的河流边,这位年轻的穿着苗族舞衣的小姐将他当家人的聊着她的生活,在连锁企业行销推广部门与行销企画为伍,父母随她爱去哪里工作就去哪里工作,她一向自由惯了,对未来的人生也向往自由。这点和他不谋而合,他也喜欢自由,虽然坐在河边的他好像跟一个画片里走出来的苗女对谈,但主题是很现代的,两个向往自由的人或许应该在一起。他那时候理解的应该是,她是美国人,她独立自由,她清秀大方,她是他在美国可以攀附的根,而且没有太多复杂的家庭人事关系。
他第二天打电话约她出来晚餐,她爽快的答应。在他们约会的那段时间,她焕发女性柔媚可亲的光彩,她或许在他身上找到了她对同乡男性的想象和期待,或许她看到他某种吸引她的特质。一年后,两个寂寞的单身男女登记结婚,没有宴客,仅通知父母,这符合了他要求的简单低调,倩仪也毫不以为意的说,这样替朋友省掉许多礼物,但仍写了很多两人共同签名的卡片,告知众亲友她脱离了单身身份。而他除了告知父母家人,没有特别告诉哪位朋友。
从决定结婚那天,他心里时时闪现一个人影,多年前,他曾告诉那个人影等他到三十岁,他没有忘,而那人影也许忘了,忘了就当一阵风吹过,吹过那些岁月。有时他想起她的身影,她脸上柔静的黯然,他喜欢那黯然,牵动他心里的触觉想去亲近她、碰触她。他常常逃离,为了让自己不要太肆无忌惮,否则就回不了头,他知道自己终会离开她,在她弹着吉他唱着歌时,他感到她不会属于他,他会使她污浊。他没有忘三十岁的承诺,但做了这承诺他就逃离,他不值得她一顾,为了让她像莲花一样保有清新,走离她是最好的选择,但决定结婚的这一刻,他心头浮现的是她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