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农边嚼边启动了车子。他全程没再侧头看陈迦行。2002年夏天,有位行将被处以枪决的死刑犯在被验明正身时突然改口,说自己是替朋友顶罪的。齐农吹了颗泡泡,打方向盘把车子开上了回城郊的车道上。
他本来可以把陈迦行送去派出所,或者干脆送回家。但齐农不知道自己那天怎么想的,他直接把车开回了家。车子停到车站街楼下。齐农转回头,看到陈迦行疲惫地躺在副驾驶位上睡着了。
他嘀咕了句什么,走下车,拉开副驾驶的车门。齐农怔愣了下,慢慢蹲下,看着他儿子的脸。
八九点钟车站街职工宿舍附近寂寂如一场梦。整个河流镇在他们身后微微翻了个身,又沉沉睡去。小孩睁开了眼睛,转头望向齐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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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清早,刘博览过来的时候,三楼的门洞开着。齐建铭和轮椅在门边观望着屋子里的闹剧。齐农翘着腿,坐在四方餐桌边吃早饭。刘博览站在门边,左右看看,又左右看看,忽然瞪大眼睛看着蹲藏在沙发和茶几中间的小孩,叫道:“这谁啊?”
小孩抱着自己的膝盖,一动不动地缩在那里,好像只要这样就可以变成沙发边一个可有可无的摆设,不被人注意到。但是齐农站起身,把他踹翻在地毯上,骂道:“再问你一遍,吃不吃东西啊?”
刘博览啊了声,又低头和齐建铭交换了个眼神。
陈迦行拧着两条眉毛,侧躺在地板上大声尖叫起来。刘博览打算去把“小摆设”扶起来,被齐建铭拦了回去。他凑近和刘博览小声嘀咕道:“昨晚带回来的。两个人进屋就开始打架。齐农要给他换衣服睡觉,那小子就藏到茶几底下不肯出来。晚上就在茶几下面睡了一晚上。。。”
齐农又坐回餐桌边,喝掉了最后一口豆浆,和刘博览打了声响指说:“走吧。”
刘博览还瞪着眼睛看着“小摆设”,问:“那他怎么办啊?”
齐农垂眼睛边戴手表边说:“下午我把他送回省城商业楼那边。”
“小摆设”扁了下嘴,蜷成了一团。齐农拉着刘博览砰地关上了门。
屋子里安静下来。齐建铭养在阳台上的鹦鹉叫了一声:“真行。”
齐建铭慢慢推着自己的轮椅推到沙发边,低头笑说:“小朋友,你别怕他。我儿子就是刀子嘴豆腐心,他带你回来肯定没恶意。”
齐建铭不知道陈迦行听没听懂。陈迦行自始至终一动不动地躺着。
齐建铭像往常一样拧开收音机,挑了一盘磁带放进去听。他在美空云雀的歌声底下收拾着窄小的屋子,去阳台给植物浇水,喂他的鹦鹉。鹦鹉说:“真行。”
齐建铭笑起来。他看着阳台外面的世界。他曾经热心参与过的世界。齐建铭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断腿,又把轮椅推回了屋子里。他去卫生间里练习一会儿,把自己撑起来放到马桶上,撑了一会儿,自己都被自己滑稽笑了。他侧头望向卫生间外头的时候,看到小孩把下巴搁在茶几上,正盯着他努力的过程看。齐建铭对他笑笑。
齐建铭出来的时候,陈迦行又躺回了地毯上装死。中间,齐农回来了一趟,给齐建铭倒屋子里的尿盆,准备中饭,顺便又踢了脚地上的陈迦行。
齐建铭坐在陈迦行附近的沙发上边看电视边吃中饭。吃完的盘子放在茶几上,等齐农回来收。他碰掉了茶几上几包饼干,然后把自己撑回轮椅上,进屋午睡去了。
他再出来的时候,陈迦行已经吃掉了那几包饼干,又缩回茶几底下睡着了。
齐农傍晚回来之前,齐建铭都会在阳台上呆坐着,看着车站街路上来来往往的人。偶尔会有人在底下抬头朝他打招呼。齐建铭也笑着抬手挥一挥。
那天屋子座机电话响。齐建铭推回屋里接起来,齐农在那头咔哒咔哒按着打火机问齐建铭:“地上那个吃东西没有。”
齐建铭低头看着已经从茶几底下滚出来,正在抠地毯玩的陈迦行,轻声说:“吃了点饼干。”
齐农啧了声,闷声说:“知道了。”然后挂断了电话。
齐建铭又坐回了沙发上,边看电视边碰了点果冻和花生糖下去。地上的人用余光瞄着他,过一会儿,鬼鬼祟祟地把果冻和糖推到了茶几底下,然后自己钻了进去。齐建铭忍不住笑了起来。
陈迦行在底下吃完,又滚了出来。
过了一会儿,陈迦行已经撑起头,靠在茶几边上看起了动画片。他们就那样一起看着电视,一直到墙面上的挂钟敲到五点,陈迦行和齐建铭同时抬头看了一眼。齐建铭从背后摸了摸陈迦行那头乱糟糟的自然卷。陈迦行又缩着脖子,躺回了地毯上。
齐建铭低头笑说:“我儿子每天白天晚上都要跑出去挣钱。我自己在这座屋子待了整三年了,这是第一次有人陪我待了一整天。小朋友,谢谢你啊。”
陈迦行把头埋在茶几底下,过了一会儿,仰面躺过去,伸手摸了下齐建铭的一条断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