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茫然对视,宫人也不知父皇究竟要打什么。
卫怜在榻边坐下,眼见宫人端水奉药,来回穿梭忙碌,却仍像有一道无形的界限,如同阴阳界碑,早将生与死隔开。
父皇面色泛青,唇边生着红疮,嘴角已见溃烂。卫怜盯着他,眼圈渐渐红了。
蓦地,他似有所感,眼皮颤动着露出浑浊眼白,直勾勾地看着卫怜,而后嘴唇翕动了几下。
卫怜依稀辨出唇形,似乎是在唤……“怜怜”?
一如她幼年时那样。
这猜想让卫怜簌簌直落泪,心中悲痛,也忽地掀起一股怨愤:“父皇!当年母妃病重,你为何整整一年不曾踏入她宫门一步?母妃究竟犯了什么弥天大错?”
他们也曾有过恩爱情浓的岁月,卫怜记忆犹新,便是卫瑛也不止一回地提及。而母妃直至弥留,仍记挂着命宫女去折紫藤花,轻轻置在榻旁那支小小插瓶里。
卫怜见到他此刻的模样,雪雁也好,巫蛊也罢,她都不再怨恨了。她只是百思不得其解,人间至苦莫过于生离死别,母妃从未犯下大错,又何至于惹父皇厌弃至此。
从前的她不敢去问,父皇如今却分明已近弥留之际。
自己的问题,永远也不会再有答案了。
——
卫琢等在暖阁内,并不打扰卫怜。
直到她情绪平复些,才温声安抚一番,又叮嘱宫人送她回去。
卫怜想到兰若说的那番话,心里更乱了,低着头不吭声。
宫人们侍立在外,眼见卫琢又走入殿中,命人将折子送进去。
人人嘴上不言,却都心知肚明,老皇帝已是油尽灯枯了。即将继承帝位的新君事务繁重,即便如此,仍时常守在父皇的病榻下。
小宫女想到此处,悄然走到书案前,轻轻多添了一盏灯。
卫琢听见动静,抬眼看了看他。
柔和的光晕下,他神色宁静,光看面容高洁又隽雅,眼睛漆黑如墨。
宫女脸颊微微一红,垂首退了下去。
卫琢起身,走向皇帝惯用的宝柜前,拎出一只玉镶边葫芦。而后转回榻旁,指尖一拨,几粒丹药便稳稳落入掌心。
再俯身端详,榻上皇帝形容枯槁,气味如煮熟的腐烂西瓜,绝无美妙可言。
卫琢随即揪住龙袍后襟,提溜死猫似的将人拎起些许,另一只手则钳住下颌,指尖捏着丹药便往里塞。紧接着,他抬手在皇帝咽喉处一下、又一下地重重锤打,迫得喉结艰难滚动,咽下丹药。
如此反复十数次,皇帝一阵抽搐,瘫软下去。
卫琢这才拭净手指,面色如常地坐回书案后。
——
三日后,老皇帝于大雪茫茫的夜里,咽下最后一口气。
宫墙内外悬起了白幡,哭声响遍宫闱,百官也依循古制,分批入宫哭拜。
七公主一身缟素,发间簪钗尽褪,微红的眼眶衬得她哀婉清冷,引得众人惊诧之余,目光一时难以移开。
御史处不久传出消息,公主乃是先帝病中思念,才由近侍接回,自然无人能置喙什么。
七公主尚未成婚,从前倒是无人操心这闲事。可她与新君亲厚,如今地位跟着水涨船高,动了心思又暗中权衡者不在少数。
卫怜沉浸在哀痛之中,全无心思理会种种目光。
她在前往丧仪的路上,偶然遇上一位青年官员。那人向她施过礼,轻声道:“望殿下节哀顺变……多加餐饭。”
卫怜后来才知,此人就是魏衍。她曾十分期盼着见他,如今见与不见……也无甚要紧了。
国丧期内,公主只得守在内帷,卫琢却须居庐守丧,受百官谒拜,一刻也抽身不得。灵堂之上,他遥望卫怜一动不动的侧影,至多也不过片刻,便不能再看。
大殓仪式结束,卫怜疲惫不堪,回去草草洗漱完,便躺下了。
她夜里睡得不大安稳,朦胧中被一声冬雷惊醒,身子一颤,残存的睡意潮水般消退。
这一年的天象万分古怪,连带着宫中古怪事也层出不穷。模模糊糊地,她又想到父皇那两根拐杖,及那张枯瘦浑浊的面容。
卫怜至今都记得,母妃临终前望着窗外,含糊不清直喊“阿娘”,说阿娘来接她了。那父皇又是看见了什么?他想打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