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匀听得心惊胆战,恨不得张口唤她一声祖宗。他实在想不明白,卫怜平日说是胆小如鼠也不为过,如今还在病中,究竟是哪儿来的气性,非与陛下扭着来!
“公主以自身性命相胁,陛下自然什么都会答应的。”他万般无奈。
跟随卫琢这么久,季匀知道的不少,却不论如何也无法苟同卫怜的做法。不过是个朝三暮四且失了心智的男人,如何能与陛下相提并论?倔强至此,岂非让人寒了心。
卫怜听出他话中那股若有若无的不平与怨气,大约猜到他心中所想。她没有吭声,思绪随着夜风,渐渐浮荡开。
若说自己前半生……是一朵娇弱的花,卫琢便是那个惜花赏花之人。日夜呵护,护她不受风霜摧残,更不许旁人任意攀折踩踏。今日种种尊荣娇宠,同样也因他庇护而来。
卫怜躲在他的羽翼下,也同样从他身上得到慰藉和爱,为什么就是不愿接受他的另一面呢?
放弃自己的名姓,来与他相配。如同被收进瓷瓶里的春花,成为他的珍藏爱物。
为什么就是……
她正出神,高台之下隐约有灯火向此处移动。随之而上的脚步声渐近,听来失了沉稳,有些踉跄。
而黑暗中影影幢幢的人影,也仿佛在卫琢到来之后,重归寂静。
夜风卷得卫怜裙角翻飞,犹如一只振翅的玉蝶,身子似乎微微打着颤,扶着石栏摇摇欲落。
恐惧沿着脊骨沿路攀爬,卫琢强忍下话中的颤抖:“小妹,你不要再乱动。”
“那你也别动。”卫怜小声说。
卫琢手中提了一盏灯,灯苗被风吹得晃荡不已。火光映着他模糊不清的面孔,脸色苍白,眼下两片青黑之色,眸中透着说不出的惧意,不禁令她有些疑惑。
“我答应你,不杀他。”寒凉的夜风灌入喉管,在他肺腑烧起一把大火,烫得卫琢嗓音暗哑:“小妹,听话,来我这里。”
卫怜仍然没有动,她吸了吸鼻子,才唤了一声“皇兄”:“我不嫁人了……也谁都不喜欢了。可你不要逼我,不要再叫人监视我,不要再关着我,好不好?”
她忍不住又咳嗽了几下,身子跟着晃:“我的名字,是母妃起的,我不想……”
话音未落,卫琢似乎极低声地说了句什么。紧接着,方才隐入夜色里的暗卫如同陡然现身的毒蛇,迅速朝她掠过来。
卫怜原本说得好好的,此刻含着泪,被吓得下意识就往后缩。正想再朝上跑,慌乱之下脚又猛地一滑,整个人朝后仰倒,后脑狠狠磕到石栏,发出一声沉闷的重响。
变故来得毫无征兆,暗卫还未能靠近,卫怜已经砰的摔倒在地,紧接着是连续不断的坠落声,骨头磕得石阶咚咚闷响,整个人沿着阶梯往下滚。
迅速有人接住她,而卫琢将人抱在自己臂弯里的时候,手掌止不住在发抖。
卫怜面白如纸,额上的鲜血顺着鬓角往下淌,连发丝也黏着温热的血。眼睫上还挂着未落完的泪珠,呼吸微弱到几乎听不见。
“是皇兄在后头追我,我才摔的……”
卫琢眼前一阵发黑,忽然想起她坐在自己身边,不高兴地拍着裙子上的雪。
万般记忆混着钝痛涌入脑海,像瘴气般侵袭着他的灵台,最后缠绞着炸开,只剩下铺天盖地的红。
——
冰雪消融,长安的冬日约莫是过去了。群玉殿那株垂丝海棠却失了生气,枝干轻轻一折便脆裂,像是断落的发丝。
噩耗传出,整座皇城陷入令人窒息的死寂。天子漠然不语,不论朝臣或是宫人,也本能地不敢流露任何欢愉。
公主尚是待嫁之身,骤然珠沉玉碎,令人扼腕,帝王也随即病倒,不得不辍朝数日。史官下笔再克制,这份哀痛仍如实录入了起居注。
贺令仪想不明白,卫怜不过是去见陆宴祈一面,为何再也没能回来?她再去群玉殿寻犹春,犹春却也被调离了。她哭得眼睛红肿,甚至去找了韩叙,出乎意料,连韩叙也不晓得内情。
得知贺令仪曾在中间胡乱传话,韩叙面色极为难看,似乎想要斥责她,终究又铁青着脸强行忍下。
卫姹在舅父那儿修养,其间寻人将萧仰打了个半死。人还没缓过气,就从卫琮那儿听说了不少事。卫姹原本正想回宫寻卫怜,就被这意外打了个措手不及。
宫中似乎一夜之间换了不少新面孔,帝王甚至下令将凉风台与摘星台一并拆除,种种异事无人敢问,更不敢深想。
卫姹换上了丧服,心中郁结。夜里不知怎的走到了群玉殿,却意外瞧见御驾也在此。
群玉殿僻静,周遭连宫灯也比别处要少,宫人依旧侍奉着空殿。而卫琢坐在庭中,像是才从宫外回来似的,一身白衣玉冠,昏黄的烛火流淌在衣袍上。
卫姹自然不会上赶着找不痛快,正想悄然离开,就被宫人请了进去。
走近之后,自己这位已是九五之尊的四皇兄,身形依旧清瘦如竹。比起他往日对卫怜的偏疼,此刻神色还算平静。然而抬起眼望向她时,寒潭似的一双眸子,压得卫姹立即低了头。
“不久之前,七妹为着你的事,与朕起了场别扭。”卫琢嗓音沉缓,听来并无怒意。
可卫姹敏锐地捕捉到了什么,跪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