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他说都怪他打从一周前就借病请假,实际蹲守医馆,一直暗中监视江芙?
难道他说都怪他今日特意将高叩翡引到医馆来,好借势羞辱、收拾因她导致自己被处罚、杖责的江芙?
一时间,高旺脸上乍青乍白,眼神闪烁瞥向高叩翡,瞬间又跟触火一样退回来。
而高叩翡已经止了干呕,也不再看着江芙,只跟一块千年寒冰一样瞪着高旺,带了些心如死灰。
江芙眨眨眼睛,又补了一句:“为何你明明什么都没做,却要自己讨了去,说什么都是你的错?”
高旺在高府不算机敏出挑,但也是与高叩翡一起长大的。高叩翡素来性子直快,又冲动易怒,心绪动乱之际往往言语失了分寸得罪他人。而高旺相对世故沉稳些,不仅能拦着帮他压压气性,还能与他分析些人心长短、迂回利害,且这么多年来都是鞍前马后、敦厚少语的忠实模样。若是他高叩翡犯了错,高家老祖爷鞭子伺候时,从来是先打他,再打高旺,只是高旺得挨双倍的打!打他会留些手,打高旺却是不留他命的!
只是高旺从来没抱怨过,连一滴眼泪都没流过。
他无论前一天挨了多重的打,第二天还是会来陪他,在家里静闭也好,去学府上学也好,他从来不会抱怨一个字。
好像他是他身上分出去替罪受罚的一个肉身,那些罚吃在他身上,便不会再跑回来找他的麻烦了。
所以即使他高叩翡有一二嫡出的兄弟,庶出的更能铺开十根手指来一一细数,但没有一个人能像高旺一样让他觉得踏实安心,如果身边半天没有高旺,他就会心绪不宁、烦躁不安。
只有这一次,原本他认为受过罚、挨过打,这事情便过了,待两人伤势好一些就再一起上学去,他仍旧会去找江芙的麻烦,但是会在高旺的看顾下做得隐蔽些。但意料之外的是,那日早上他穿戴好了衣帽坐上马车准备去学堂,高旺却托了人来告知说他屁股的皮肉被打烂了,需要天天去医馆换药,他须得告几天假,暂时让别人来顶替。
他今天原本对什么休沐、游街是没多少兴致的,只是高旺拿了一个木头做的玩偶来告诉他街上如何热闹,又出现了多少来自大壅的新式物件,他见他兴致这般高昂,也被感染了,便与他一道出来游街玩耍。
只是到了这定春医馆附近,高旺突然说前些日忘了些药在医馆,须得进去拿一下,才将马车停在了对面街边。
他左右等不来高旺,便下车稍微站站,透口气。
而后高旺突然从大街对面跑过来,对他说那边街角一驾不起眼马车上坐着的是江家的老仆,说他们日日用毯子捂了一路送过来看病的可疑是江芙。
他对江芙自然是又恨又恶的!凭什么她一个八岁的什么学都没上过的女童可以无视礼制上定安第一学府的男子学堂?凭什么她破坏礼制在先,但又什么人都护着她,连那个满口制度章仪、一本正经的孙夫子都公然袒护她?还有那个从未现身、露过面的魏老夫子,什么男子学堂、女子学堂是他分的,他又凭什么让个女子来作践破坏这规矩?
而他只是偶尔犯点小错,比如学堂上笔放歪了些,字写粗放些,未大声背书吟诵,甚至饭吃的慢了些、撒了几粒米,就要收到斥责,甚至静闭、杖责?
难道所有的规矩、制度、章程都只为了约束他们?
却对这仗着父亲欣悦、太傅举荐和君上默许的女童极尽纵容?
高叩翡神色漠然,身子立得板板正正的,用手背掸了掸衣摆,虽然仍不正眼看江芙,话却是对着她说的:“江姑娘,我高家与你江家没有任何私仇,我高叩翡与你的私怨都起自二月初一姑娘破坏礼制入读芝兰苑。高叩翡自问光明磊落,从未起过下毒暗害此等阴毒的念头,你信或不信,都由得你。别说你家报了刑部,便是报了君上来问罪,高某没做的事,也断不会认一个字!”
言罢,他不看屋内任何人,也不看高旺,径自走出医馆去。
医馆的门槛边,不知道何时出现一个四岁左右的褴褛女童,正捡了方才高叩翡不知何时落地的木偶在手里玩。
高叩翡看到她和她那手里的木偶,脚步停顿了一下,随即大步离去了。
高旺见自己借势凌辱江芙的计划已然落败,但高叩翡已经一锤定音,也未能让江芙随便攀咬了去,也赶紧从地上站了起来,快步跟着跑出门去。
王青梧和灵芸齐齐上前,一人一边搀扶正费力起身的江芙。他们一人叹着“小姐,你竟然可以走路了”,另一人问“小姐,你有没有其他的不适”,而后双双对视一眼,王青梧在灵芸不加掩饰的怒视中败下阵,默默松开江芙的手臂。
灵芸毫不费力独自扶起江芙,又帮她为了扎针捋高的裤脚和裙子放了下来,拉扯整齐。
门槛边坐着的女童往里张望了几眼,看到江芙的脸后,“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她这一哭引来了王青梧甚至一直沉默站在柜台内的阿天的注意。
阿天一脸惊愕,而后从柜台后跑出来,边跑边说:“招弟,你怎么来了?”
他还未来得及将那幼女扶起,定春医馆又跌跌撞撞扑进来三个人,其中一个少年穿着一身伙计衣服、体格削瘦,头上戴着一顶黑色软帽;另一个少年身形虽不高大,但一身玄色劲装,身板竟比软帽的少年劲健不少,他们两人搀扶的褴褛女子大半身子靠在他身上。
软帽少年走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对小女孩说道:“小妹妹,你怎跑这么快,万一跑开了,我寻不到你怎么办?“
招弟手里捏着那个木偶,吸溜着鼻涕,刚哭过的眼睛水汪汪的,瞧了眼阿天,嘟囔说了句:“我自认得爹爹的医馆……”
玄衣少年将那女子扶到一把躺椅子上躺下,只见其骨瘦如柴、面色蜡黄,蓬乱的头发上勾着几根稻草,身上的单薄衣服打满补丁,没一片是完整的。
她双目紧闭,神情冷漠,一眼都不望旁遭诸人。
招弟见到她,本能地喊了声“娘亲”,而后依偎上去。
妇人的眼皮略微动了动,却将脸在臂弯里埋得更深了些。
阿天看到那妇人,眼中冒出一股郁火来,但顾及医馆生人较多,强生生压了下去。
玄衣少年直起身子时,众人才看清他前胸一条黑色布匹内挂着个猴崽一样的婴儿:头比身子大一倍,头发稀疏枯黄,瘦得只剩薄薄一层皮,脑袋跟断了似地耷拉在一旁,手脚裸露,面色青灰,双目、口唇微微张着,显然半口气都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