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太过了解眼前的人,只消一眼,时卿便敏锐地捕捉到谢九晏眉宇间那道久未舒展的浅痕,以及他眸底深处,隐隐涌动着的一抹不耐与焦躁。
似乎是被案头文书的棘手困扰着,又或许是别的什么人和事……惹了他心头不快。
这人啊……时卿思绪微澜,带了点旁观者的通透,无声“啧”了一下——其实骨子里就是个不善于、也根本不屑于掩藏自己心绪的。
高位者素来讲究喜恶不形于色,可谢九晏居于魔君之位多年,却始终没能学会这一点。
高兴便是高兴,厌恶便是厌恶,他从不会与任何人虚与委蛇,哪怕是浅薄地收拢人心。
这般性情,固然痛快,却也难免暗地里招致不少仇怨。
以往她在时,总能在谢九晏眉峰初凝、怒意将起未起之际,先一步察觉到他的情绪,再眼疾手快地将那惹祸的源头打发出去,以免场面太过难堪。
今日……又是哪个不长眼的家伙触了他的霉头呢?
百无聊赖地揣测着,时卿竟生出了几分看好戏的闲趣来。
不过话说回来,昔日里最频繁,也最能轻易点着谢九晏怒焰的,可不正是她时卿本人么?
这念头让时卿唇边掠过一丝无奈的弧度,实际上,她并非存心要去撩拨他、惹他不快。
相反,二人彻底闹僵后,她已极力在他面前谨言慎行,恪守本分,可无论她如何作为,仍旧会不经意间拂逆到他。
那双漂亮得惊人的凤眸盯过来时,总是冷意弥漫,仿佛她的存在本身便是一种过错。
不过好在……往后也轮不到她操心了,又或许没了她这个引子,他心头那把无明业火,多少也能平息些许?
时卿淡淡抬眸,目光掠过谢九晏侧颜,那点躁郁非但无损他的风华,反更添了几分拒人千里的疏冷,如寒玉映雪,清冽逼人。
嗯……倒合魔君该有的气势,也仍是……一如既往的好看。
她的眼光,的确不算太差。
时卿从来便不吝承认,自己对谢九晏,确然是存了份超乎君臣本分、甚至堪称僭越之心思的。
深想之下,或许是他那得天独厚、惊心动魄的姿容太过灼目?又或许,是数年来如影随形、刻入骨血的守护下,悄然滋生出的,连她自己也难以厘清的执念?
那执念无声无息,却扎得极深,深到让她也一度恍惚难辨——
她对谢九晏这份超乎寻常的执迷,究竟当真是源于心动,还是……错把职责浸透的习惯,当成了情根深种?
全无所扰的静谧里,时卿长久地凝视着谢九晏,那些盘桓心头的疑问悄然浮升,思绪不由自主地溯洄,脑中再度清晰地映出那个本该被百年时光湮没的寒夜。
那是她第一次,猝不及防地撞破了谢九晏深藏于冷硬外壳之下、绝不肯示于人前的脆弱一面,彼时心底弥漫开的那丝异样触动,至今想来仍有余韵。
……
那夜,少年单薄的身体蜷缩在宽大得近乎空旷的华榻一角,牙关紧咬,浓密纤长的睫羽如风中蝶翼般簌簌颤动,无声昭示着主人正经历着某种无从言说的惊悸。
而初化人形不久的时卿,因魔君谢沉一句“看顾少主”的吩咐留驻殿外。
忽闻殿内异响,她未及细想便推门闯入,便正正撞见了这一幕。
几乎在她踏入的一瞬,谢九晏便猛地掀开了眼帘,眸中挣扎尚未褪尽,冰冷的抗拒与被窥破狼狈的难堪已如潮水般汹涌升腾。
时卿进退不得,只得顶着那几乎要将她刺穿的视线,硬着头皮走近,试图探问一二,指尖离他肩头还有寸许——
“滚!”
一声嘶哑惊怒的低吼劈开死寂,少年遽然挥手,目光如淬冰尖针,刺骨生寒。
好巧不巧,时卿骨子里亦藏着些不服输的倔性,谢九晏此举,恰好将她心底的拗劲给彻底激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