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谢沉低低重复了一遍,语气轻缓得近乎诡异:“恩典?”
“呵……你倒是会替本座思虑周全。”
听不出褒贬的一句话,时卿却心如明镜——谢沉已动了真怒。
“罢了,念你忠心,此事便作罢。”
就在时卿闭眸等待承受后果之时,威压骤息,谢沉淡淡开口,话锋陡转,却带着裁决的意味。
“但你抗命在先,便自去领鞭刑一百,日后……牢牢记住你该有的本分。”
时卿微怔睁眼,这个结果,已是意料之外的宽纵。
但很快,她便明了这鞭刑的用意,并非谢沉的妥协,而是对她公然违逆、更胆敢以“作用”相挟的惩戒。
不过……这本也是她的所求。
时卿暗自松了口气,仍旧维持着那副恭顺之态,无一丝多余的神色言语,低眸领命:“是。”
……
那场鞭刑,施刑之人得了明令,未曾有半分留手。
所幸伤势虽重,亦只是些皮肉之苦,时卿独自受完了刑,草草清理了周身痕迹,正待回房调息修养时,却迎面撞上了谢九晏。
他就那样站在廊檐垂落的阴影里,不知已等了多久,半边面容隐在暗处,辨不清神情。
在看到她的一瞬,他眉头瞬间拧紧,似是捕捉到了她身上那浓重而新鲜的血腥气,薄唇亦抿成一道冷硬的直线。
时卿并不愿将狼狈摊开在他面前,故而她强撑着扬起唇角,像往常一般,径直走到了他面前。
她并未料到,他会问出那句让她猝不及防的话。
他猜错了她的行踪,可这一次的误解,并不意味着,她未曾做过他口中之事。
她本就是忘川河畔一缕无依无凭的残念,得以化形通灵,皆是受谢沉所赐。
故而只要谢沉有令,无论正邪对错,她便只会心无旁骛、成为他手中最锋锐的一把刀。
时卿又何尝不知那些事伤天害理?
每一次随谢沉归来,指尖残留的冰冷粘腻感,以及夜半梦回时,无数无辜亡魂凄厉绝望的残响……都如同跗骨之蛆,提醒着她背负着何等罪孽。
至于因果报应……她亦早已思量千万遍,或许这双沾满血腥的手,终有一日会让她万劫不复。
可当谢九晏那句饱含绝望与指控的质问,清晰地传入耳中时,时卿仍旧怔忡了一瞬,识海深处,蓦地闪过一双眼睛——
……
那是多年前一个朔风凛冽的寒夜,她感应到谢沉魔气剧烈动荡,匆匆寻去,却只撞见了一片人间炼狱。
谢沉似刚从嗜血狂态中抽身,察觉她的气息,餍足地丢开一具尚在抽搐的尸身,随意地将掌心刺目的猩红在袖口蹭了蹭,提步自她身侧漠然越过。
时卿垂首,余光漫过白玉地砖上蜿蜒着粘稠的血迹,只见一位身着绫罗的妇人倒在血泊中,心口洞穿,生机已绝,身体却仍在痛苦地抽搐着。
她静静看着这一幕,许久,缓缓召出长剑,朝那女子走了过去。
剑身没入女子心口的一瞬,一股饱蘸杀意的目光,猛地自断裂的阴影后刺出!
几乎同时,时卿倏然侧首,不偏不倚地捕捉到了那道视线。
那是一个看起来不足十岁的少年,蜷缩在碎裂的丹墀玉阶与倾倒的琉璃屏风残骸之后,满面血污狼藉,却仍旧死死地、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与她视线相接的一刹,他的眸中里没有惊惧和哀求,只有如同地狱业火般,毫不掩饰的灭顶之恨!
这眼神……时卿见过太多,也早已做到了心如止水,她暗叹一声,却不由苦笑。
是习惯了吗?不,或许永远不会习惯,只是……学会了视而不见罢了。
目光在少年紧攥着的半截断匕上短暂停留,没来由的,时卿忽地想起了谢九晏。
她抽出长剑,看了眼已无声息的妇人,随后平静转过身,再没有朝少年的藏身之处投去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