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哪儿吃饭的自由还是有吧。”郑子云懒懒地应着,根本不听电话那边还
在喷射着的岩浆或是炮弹,“咔嗒”一声把话筒放到叉簧上。
听见大女婿回家,他更不要回家了,他讨厌那位“门当户对”的亲家。那是夏
竹筠的乘龙快婿,浑身上下也自有一种暴发户的味道。让郑子云想起进城以前,他
在农村常见的、身上冒着小磨香油味儿的小商贩。
让他们那一伙冒着小磨香油味儿的人一起热闹去吧,只是苦了圆圆。郑子云后
悔没把圆圆招呼出来,可他懒得再打电话,再听那火山爆发的声音。只有圆圆才是
牵系他和那个家的惟一纽带。
那窄小的死胡同,就连极精巧的“丰田”车也没有转身的余地,司机老杨是把
车倒着开进去的。
那小小的四合院,原来也许是个独门独户。长着北京人爱种的枣树、柿树、茉
莉、月季……曾经是温馨、宁静的。但不知从什么年月起,搬进了许多人家。家家
的小厨房,像雨后林子里突然长出来的蘑菇,又像河堤上伸向河床的护堤基石,往
小院当中延伸着。
院子里什么味道全有:醋熘白菜,葱花烙饼,油煎带鱼……什么声音也全有:
两口子吵架,婴儿啼哭,收音机放到最大音量,河北梆子,慷慨激昂。从这音量可
以猜出,开收音机的人,准是个耳朵挺背又在剁肉馅的老奶奶。她们大清早一睁开
眼就会把收音机拧开,从早到晚,就这么哇啦哇啦地响着。别管是播送《天鹅湖》,
还是《资本论》浅释,或是《说岳全传》……其实她们一个字,一个音符也没听进
去。
画家的画室,竟在一九七六年地震时搭下的防震棚里。矮小、阴冷。夏天恐怕
还会酷热难当,墙上还会潮得把糊的那层报纸洇湿。身材高大的画家不得不拱背站
立着。可是,只要往案子上那画了半截的,以及墙上挂着的那些画瞧上一眼,人就
会忘记这小屋、小院里的气味和嘈杂。郑子云不由得想,中国的知识分子,大概是
顶“物美价廉”的了。他痴痴地站在那小屋里,想起自己部里的那些技术人员,还
有工厂里的那些工人群众,又很快地修订了自己的想法,不,中国的老百姓,可以
说是顶“物美价廉”的了。
在汽车上,画家忽然冒出一句:“解放这三十年来,从来没有一个部长——”
郑子云打断他:“副部长。”
“就连个副局长,也没到我家里来过。不过您可别以为我是那种受宠若惊的小
人,我看重的并不是您的官衔,而是您对我的事业的理解,您那种待人处世的精神。”
画家说得很快,而且还带着一种气汹汹的样子握着车门上的手柄,好像时刻准备着,
只要郑子云有一点误解,他便会立刻打开车门,跳出汽车。
郑子云并不说什么,只是无言地拍了,拍画家放在车座上的手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