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深了。山风依旧清冷,但已不再刺骨。溪水涨了起来,哗啦啦地冲刷着石滩,把融雪从高坡带向河谷。田埂上的药垄一日一个模样,银霜果抽出嫩绿卷须,攀在搭好的竹架上,像一群探头张望的小蛇;黄精的叶片舒展如掌,底下泥土微微隆起——那是块茎正在悄然膨大。沈青芜依旧每日巡田,可脚步却渐渐偏了方向。她不再只是远远望着那座松林边的木屋,而是开始走近。起初是顺路查看东坡灵草时多停留片刻,后来便成了习惯:晨露未曦时送去一碗温热的米粥,午间捎上一碟腌得脆嫩的山葵,傍晚则提着陶罐送来新熬的药汤。林梦冉从不推辞,也从不追问,只默默接过,摆上桌,等她走了才吃。直到第五天,她刚放下食盒转身要走,却被叫住。“青芜。”他声音不高,却让她脚步一顿。“你明日还来吗?”她回头,见他站在门框下,斗篷解了,只穿一件素麻短衫,袖口挽到肘部,露出结实的小臂。灶台旁堆着刚剥下的野菜根,他正低头洗着什么。“怎么?”她问。“我想学做饭。”他说,“你送来的每顿饭,我都想学会。”她怔了怔。在这之前,林梦冉是北境巡防司最年轻的统领,执掌“夜照玉狮子”铁骑,出入星坠谷、踏破雪原,手中剑曾斩落三十六峰叛旗。他是那种生来就走在风云之巅的人,连呼吸都带着杀伐决断的气息。可此刻,他就站在低矮的灶台前,手指沾着泥水,认真地说:“我想学会给你做饭。”沈青芜忽然觉得眼底有些发酸。她没说话,只是走回去,掀开食盒看了看:“今天这碗粟米粥煮得太稠了,火候没控好。”“我知道。”他点头,“我试了三次,前两次烧糊了,第三次又太稀。”她忍不住笑了:“那你明天早上六点来药庐门口等我,我教你。”“遵命。”他竟行了个旧时军礼,眉梢微扬,眼里难得有了几分轻松笑意。第二天清晨,天光尚薄,鸟鸣初起。林梦冉果然准时出现在药庐外的小径上,手里还拎着一只新削的木勺。沈青芜没让他进门,而是领着他去了村后的小菜园——那里种着几畦当季野蔬,还有她亲手移栽的几株药用香薷。“做饭先识材。”她说,“你看这香薷,叶对生,边缘有锯齿,揉一下,有清凉气。它不仅能解暑,还能去湿醒脾,加在粥里,比盐更提味。”他俯身细看,指尖轻轻碾碎一片叶子,凑近鼻尖嗅了嗅:“有点像薄荷,但更沉。”“对。”她点头,“你记住了,田野里的每一味草木,都不是多余的。”他们蹲在地头,她教他辨认哪些可食、哪些需炮制、哪些只能远观。他学得极快,不仅记下形态气味,还掏出随身携带的小册子一笔一画描摹下来,标注生长习性与药性归经。沈青芜看着那工整字迹,忽然想起多年前他们在星坠谷避难时的情景——那时他也这样记笔记,只不过写的是敌情布防、地形走势。如今,他写的却是“荠菜春采最佳,凉拌清火;艾草老叶可制灸条,嫩芽可做青团”。中午回木屋,她亲自掌勺,一边炒菜一边让他打下手。油锅滋啦作响,她让他慢慢倒入切好的野蒜片:“火不能太大,不然香气就炸没了。”他盯着锅里翻腾的菜叶,忽然说:“我以前以为,守护一个人,是要替她挡下所有风雨。”“现在呢?”她问。“现在我觉得,守护,也可以是陪她一起煮一锅不会焦的粥。”他低声说,眼神落在锅沿升腾的白气上,“或者,在她累了一天后,端出一碗温度刚好的汤。”她手顿了顿,锅铲在锅中轻轻一转。那一餐饭,两人吃得都很慢。午后阳光斜照进屋,尘埃在光柱中浮游。饭后,林梦冉主动收拾碗筷,沈青芜则坐在门槛上整理今日采集的药材样本。一只蓝翅蜻蜓停在窗台上,翅膀透明如琉璃,颤动着映出屋内的安宁。“你说,我们能一直这样吗?”她忽然开口。他正擦着那只青瓷碗,闻言抬眼:“你想一直这样吗?”她没直接回答,而是望着远处梯田:“小时候我以为修行是为了飞升,后来才发现,真正难的不是御剑凌空,而是脚踩泥土,日复一日照料这些不会说话的植物。它们不会谢你,也不会哭,可你若疏忽一天,它们就会枯萎。”“所以我留下来了。”她轻声道,“因为这里有太多人需要被照顾,而我能做的,不只是救一个人的命。”林梦冉走到她身边坐下,两人肩并肩,影子被拉得很长。“那你现在还怕不怕我打破这一切?”他问。她侧头看他:“你是来破坏的吗?”“不是。”“那就不会。”她语气平静,却重如磐石。他笑了,伸手拂去她发间不知何时沾上的一片松针。,!自那日起,林梦冉正式在村里安顿下来。他不再只是守在木屋等她,而是真正融入这片土地。他跟着沈青芜巡视药田,学会了用竹签标记病株位置;帮村民修缮屋顶,力气大得一次扛起三根横梁;甚至主动承担起夜间巡山的任务,以防野兽侵扰农田。村民们起初对他心存敬畏,毕竟那匹黑马上背负的传说太多,可渐渐发现这位“外乡人”不仅不倨傲,反而处处谦和,便也慢慢接纳了他。最让人惊讶的是他的厨艺进步神速。第三天,他独自做出了一锅不焦不稀的米粥;第七天,他炖的山药排骨汤让隔壁王婆连喝两碗;到了第十天,他竟用晒干的菌菇和腊肉炒出一道“松林小炒”,香气飘出半里地,引得几个孩子扒在窗边直咽口水。沈青芜尝了一口,点头:“不错,有锅气了。”“什么叫‘有锅气’?”他问。“就是烟火气。”她笑着说,“饭菜里有了人的温度,才算真正做好了。”夜晚,他们依旧常坐在屋前石墩上看星星。没有谈论功法瓶颈,也不提北方雪原上的追兵踪迹。他们聊的是哪家孩子的咳嗽好了,哪块地明年该轮作何药,甚至争论起端午节要不要包艾草粽。“当然要。”她说,“艾草驱寒避秽,糯米补中益气,合在一起正好应季。”“可我不太会包。”他坦白。“我教你。”她靠在石墩上,仰头望着银河,“小时候娘教我的,三角形,绳子要扎紧,不然煮的时候会散。”他静静听着,目光落在她侧脸轮廓上。月光温柔,将她的睫毛投下一小片阴影。那一刻,他忽然明白——所谓归处,未必是某个山门或秘境,而是有人愿意陪你数星星,告诉你明天该种什么菜,又怕你不爱吃苦瓜而偷偷多放一勺蜜。日子就这样流淌着。木屋不再是孤零零矗立在松林边的避世之所,而成了村里人偶尔串门歇脚的地方。李迟拄着拐杖来过一次,喝了杯茶,说了句“你俩倒是配”,便笑着走了;村塾先生还送来一本旧《百草图谱》,说是给“那位懂武也懂药的年轻人”参考。林梦冉把书放在床头,每晚睡前翻几页。然而,平静之下,暗流从未止息。那一夜,沈青芜离开后,他照例取出羊皮地图摊在桌上。烛火摇曳,映出那些密密麻麻的红线与符号。他的手指缓缓滑过南延的主脉,最终停在村落标记之上。朱砂小字依旧触目惊心:>“图腾共鸣者,必承因果劫。>若二人同行至第九年之春,则天地闭环,命途重启。”九年……还差不到三个月。他闭了闭眼,脑海中闪过无数画面:星坠谷崩塌那一夜,她独自掩埋血碑的身影;北方断坛上传来的诡异震颤;还有最近几次入定中反复出现的那个梦境——一座青铜巨门缓缓开启,门后站着另一个“自己”,手持断裂的长剑,眼中无光。他猛地睁开眼。窗外,万籁俱寂。忽然,屋角的藤箱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咔哒”声,像是某种机关松动。林梦冉瞬间起身,掌心已扣住墙上短刀。他缓步走近藤箱,缓缓掀开盖子。里面除了衣物与文书,还藏着一只乌木匣子——那是他从北境带来的禁封之物,以三道符纸封印,从未开启。此刻,一道裂痕赫然出现在匣面中央,仿佛内部有什么东西正在苏醒。他屏息凝视,指尖悬于封印之上,迟迟未落。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轻,却坚定。他迅速合上箱盖,重新压好符纸。门被推开,沈青芜站在那里,手中提着一个小竹篮。“我采了些新鲜的蕨菜。”她说,“想着今晚可以炒个新花样。”她走进来,把篮子放在桌上,没注意到他指尖残留的一丝血迹——那是刚才触动封印时,被无形之力割破的。“你怎么了?”她忽然察觉他神色不对。“没事。”他笑了笑,接过篮子,“正好我刚学会处理野菜。”她点点头,转身去灶台淘米。他站在原地,望着她的背影,心中默念:再给我一点时间……让我多陪陪你,再平凡地活几天。夜色渐浓,灶膛里的火重新燃起,映红了整个小屋。而在遥远的北方,那座冰雪覆盖的断坛之上,裂缝已扩大成沟壑。一团幽蓝色的光自地底渗出,照亮了坛心残存的古老铭文——>“双魂归位,门启之时。”风穿过荒原,带着低语般的回响,朝着南方,呼啸而去。:()青芜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