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伍六一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眼眶猛地一热,一股酸涩的暖流毫无预兆地冲上鼻腔,激得他眼前瞬间模糊。
他飞快地低下头,掩饰住自己几乎失控的情绪。
多少年了?
自从离开那身军装,离开军队那个纯粹得只有输赢、只有兄弟、只有荣誉和责任的集体。
他第一次……第一次在“工作”的时候,有人这样毫不犹豫、不计后果地站出来,像一堵墙一样挡在他前面,只为维护他那点被现实踩进泥里的尊严!
他想起在部队时,每次自己班有人犯错,他总是第一个跳出来抢着担责,就比如某位兵王带了两个热源进入潜伏区那次。
高城会斜着眼看他,带着点好笑又无奈的语气:“你伍班副会犯这种低级错误?别逗我笑了!别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
那时候,对就是对,错就是错。
就算是最严厉的惩罚——比如有人浪费粮食,全连带回泔水桶,连长、班长们,也永远是第一个捏着鼻子、毫不犹豫舀起一大勺就往嘴里塞的人!
高城那强忍着干呕、眼泪都快呛出来的样子,他至今记得清清楚楚!那时候,再苦再难,心里是敞亮的,是有依靠的!
可这四年呢?初入社会,他带着军人的耿直和伤残的腿,笨拙地适应着一切。干活不利索是常态,挨骂更是家常便饭。
“你伍六一是不错,宁折不弯,我喜欢,但你这样是要吃亏的”这是高城很久以前说的话,如今看来再准确不过了。
“死瘸子”、“废物”、“当兵当傻了吧”……各种侮辱性的语言像刀子一样扎过来。
他也曾像在部队时一样,梗着脖子骂回去,甚至差点动手。
结果呢?
工作丢了,好不容易支起的修鞋小摊,也因为“得罪了人”,被城管以“影响市容”的合法名义彻底掀翻、砸烂!
就因为他不肯递根烟,不肯赔个笑脸,不肯弯下那根自以为傲的脊梁!
现实像冰冷的潮水,一次次将他淹没,逼着他低头,逼着他学会用麻木的笑容去掩盖内心的愤怒和屈辱。
只是为了那点他伍六一最看不上的碎银几两,为了下一口饭。这些屈辱被伍六一打碎了,生硬地吞进肚子里。
只是为了活着。
他终于学会了“识时务”,学会了“忍一时风平浪静”。
既然来到了班长这里,既然班长给了他一个遮风挡雨的屋檐和一份体面的工作,他就绝对不能……
绝对不能因为自己的“臭脾气”再给班长惹麻烦!绝对不能拖班长的后腿!绝对不能……让班长失望!
他甚至开始害怕,害怕自己住着班长安排的宿舍,吃着嫂子每天会多给他做一份的饭菜,拿着班长争取来的、和其他同事一样的工资……
自己是不是也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那种他最看不起的、靠着“关系”和“人情”混日子的人?
自己是不是……也成了自己曾经最厌恶的那种“寄生虫”?当时的自己敢拒绝高城到处求求来的好工作,那现在的自己呢?
这种自我怀疑和负罪感,像毒蛇一样缠绕着他,让他更加谨小慎微,更加“懂事”。
“影响什么?!你怎么能这么想呢!”史今带着温怒的声音再次响起,像一记警钟敲碎了伍六一的胡思乱想。
他看着伍六一梗着脖子、眼神复杂的样子,心里又气又疼。
“兄弟之间谈这个‘影响’?谈这个‘拖累’?太生分了!六一,你告诉我,这像你吗?!”
史今的目光灼灼,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仿佛要刺破伍六一心头那层厚厚的伪装和沉重的枷锁。
伍六一愣愣地看着史今。是啊,太生分了。班长说得对。
他伍六一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这么畏首畏尾,这么斤斤计较,这么不像他自己了?
一股混杂着羞愧、释然和久违的暖流猛地冲上心头。
他用力眨了眨眼,把那股酸涩的湿意逼回去,然后,一个真正属于伍六一的、带着点痞气又无比真挚的笑容,终于在他脸上漾开。
“是……班长,你说得对!”他抬手用力抹了把脸,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几分爽朗,虽然眼底还残留着红血丝。
“太生分了!我伍六一啥时候变这么娘们唧唧的了!以后……听班长的!”他把“班长”两个字叫得格外响亮,仿佛在重新确认某种失落的联系和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