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田间阡陌,走到马车门口时,叶阳辞嗅到一丝不祥的气息,转脸问秦深:“车上有猫?”
“没有猫。”秦深道。
有猞猁,但他不说。有时他像一座峻岭,看着巍峨又深幽,山腹内却生出五色的水晶矿脉,藏着谁也看不见的斑斓趣味。
叶阳辞垂目瞟了一眼腰间的驱猫香球,打帘上车。还未站稳,一团老大的黄影如豹子般低吼着,朝他当胸扑来。
猞猁对橘柚气味虽不如猫那么敏感惊惧,但也不怎么耐受,加之一路颠簸烦躁,这会儿被激出了凶性。
爪如刀,牙如锯,咬实一口任骨头再硬也得碎成渣。秦深霎时变了脸色,喝阻道:“——於菟!”
他下意识地推开叶阳辞,一手攥住猞猁的左前爪,朝车窗外甩出去。
於菟凌空翻身,轻巧地落在地面,拱肩塌腰,黑色短尾夹起,眯着金色兽瞳,朝车厢发出一连串低沉的咕噜声。见主人没有下车来哄,它高傲抬头,悻然转身,朝山野间猛蹿出去。
秦深当即吩咐随行的两名侍卫:“追上去,用绳子捆了。”
侍卫们带上套索,策马而去。秦深在车厢里转头看,叶阳辞正以袖捂口鼻,眼尾潮红,双眼雾蒙蒙的。他莫名一悸,解释道:“於菟不吃人,之前也从未这般失控过……放心,很快能捉回来。”
叶阳辞知道猞猁一般不攻击人,只捕食鹿与羚羊之类,这种大猫聪慧又狡诈,很明白什么生物是不能得罪的。但他这会儿说不出话,只觉喉咙里堵着滚烫的棉团,掩袖连打了几个喷嚏,泪水夺眶而出。
秦深心底不知什么滋味,生硬地说:“你……你坐。”
叶阳辞才不想坐。他感觉这车厢里到处都是猞猁的毛,别人看不到,他感觉得到。手臂开始痒起来,他撩起衣袖一看,红疹一片片浮起,像在白玉盘里吹散了胭脂粉末。
他推开秦深,跳下车厢快走几步,迎面春风把胸闷气短卷走了大半,他这才扶着道旁柳树干,狠狠吐了口长气。
秦深三两步追上来,递给他一壶净水。叶阳辞不客气地接过来,往脸上手上泼了几下,用帕子擦干。秦深见他好多了,低声问:“你怕猫?”
“不是怕,是不能近身,尤其是猫。狗还好,症状要轻微很多。其他动物都无碍。”叶阳辞一脸无奈,“打小如此,吃药调理也没用。”
他抬起的手臂上红疹渐退,秦深皱眉:“既如此,京城里‘狸奴翰林’的诨号哪里来的?据说你因为亵玩御猫被奉宸卫逮住,若非皇上爱猫,生出了点惺惺之意,你怕是要当场挨上十杖。怎么,那时就能近身了?”
叶阳辞道:“看来王爷在京中也有耳目,前几日我去王府时你还不知此事,这会儿便都知道了。”
秦深不理会他的挑衅,继续推测:“你忍着不能近猫的病症也要故意为之,就是想让皇上把你外放出去。你这是把皇上的脾气和当下反应都算准了。
“还有,御猫品种众多,你偏偏选狮猫,因为其他猫都是当地遇到奇特好看的才进贡,只有山东狮猫因深得圣眷,临清各县官都承担了督管养猫、选猫的差事——你外放的目标是山东,为何?”
叶阳辞微笑:“当然是因为山东人杰地灵,乃礼仪之邦。”
“‘山东出响马,齐鲁多反贼’的礼仪之邦?”
叶阳辞继续微笑:“王爷口下留情,纵然不喜高唐州这块封地,也不至于此。”
秦深凝视他,像是要窥出静湖之下的暗流,末了陡然一笑:“看你是坐不得我那辆马车了,不如一同步行回城,沿途也顺道欣赏欣赏夏津春色。”
叶阳辞没有拒绝。同行时,他本想按尊卑殿后一步,但秦深也随之放慢脚步,于是又成了两人并肩而行。
剑拔弩张消失了,暗潮涌动似乎也平息了,他们只是信步春野,如同一对悠闲的踏青人。
但叶阳辞知道,秦深不是来夏津踏青的。这位不被皇家看重的郡王,心中所藏之事并不比他少。
不过,眼下倒也不必步步相逼,煮鹤焚琴了。春日多好啊,无论繁华地还是偏僻乡,春来一样覆上新绿。
树荫把朱门和柴扉都掩盖了,燕子在哪儿都衔泥筑巢,用舍由时,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闲处看。
叶阳辞一脸的怡然之色,到护城河时缓缓消失。他指着墙头,问城门守卫:“拱桥还没建好,怎的城垣上垛口又塌了一溜?”
守卫:“雨……雨水泡的?”
叶阳辞咬牙:“又是一笔修缮开支!”
秦深上下打量夏津城郭,点评:“不如拆了重建。还有你夏津通往高唐的驿道,路太坏了,也得修。”
“真是好大口气,那得二十万两白银。”叶阳辞叹气,“城池破破烂烂,知县修修补补。不止缺钱,还缺人手。我现在连春耕的人手都不足,还有许多荒地无法开垦。就算完成春耕,城防尚且没有着落,哪里还顾得上城外驿道。”
秦深看他发愁,几乎要脱口说,北边好几个军卫所在闹粮饷,朝廷拨不出粮,又嫌他们在定国之战后没有了太大用处,正规划调动这些卫所军户南迁,变军为屯,以屯养军。夏津若能驻个军屯,人手自然就有了。
但他身为一个画地为牢的郡王,不该知道这些国策动向,更不该对一个与宫中人物乃至皇室或有瓜葛的官员去说。
他甚至不该亲自来这一趟夏津。
“——秦公子?”叶阳辞已走远几步,回头唤他,“进城么?”
秦深闭了一下眼,又快速睁开,心神已定:“进。”